1866年,一位清朝六旬老人游遍了欧洲

来源:历史讲堂哎

1866年春,清朝海关总税务司赫德要回英国结婚。他向总理衙门请了6个月的婚假,并主动表示,愿意带几个中国人随自己一道前往欧洲,亲眼看看近代世界的模样。

此时的清廷,尚未有任何一位官员有出洋的经历,也没有向世界各国派遣自己的外交官。之所以宁可承受消息闭塞之害,也不愿派使臣去外国,用恭亲王奕䜣的话说,是“礼节一层,尤难置议”。具体来说就是:欧洲国家的使节来了大清,因为不肯行跪拜之礼,这些年皇帝一直回避接见他们。大清的使臣如果去了欧洲,对欧洲国家的君主行跪拜之礼,那是有辱大清的体面;不跪拜而改行欧洲的鞠躬之礼,又会成为欧洲国家来华使节也不行跪拜之礼的借口。所以,对外派遣使节之事,就一直拖着没有动静。

赫德的建议,让奕䜣见到了变通的机会。他在给朝廷的奏折里说,既然赫德愿意带人随他去英国“一览该国风土人情”,我们不妨从同文馆里选几个学生出洋游历。同文馆学生都是些身份低微的八九品官,与派遣使节是两码事,没那么多涉及礼仪的活动;有赫德一路照料,也会少许多麻烦;再找个老成之人管束着这些学生,就万无一失了。

总理衙门选中的老成之人,叫做斌椿,是一位六十三岁的旗人,以前做过山西襄陵县的知县,后来被调往赫德的总税务司署“办理文案”,也就是做中文秘书。斌椿的儿子广英在内务府做“笔帖士”,负责满文与汉文之间的文书翻译工作,也一并随行照料。又从同文馆里选了三名旗人学生——凤仪、张德彝、彦慧。

这五个旗人,组成了近代中国的第一个出洋考察团。

旗人这个身份,对清廷而言意味着忠诚。斌椿西行之前,奕䜣创立同文馆培养外语人才时,就曾特别强调,同文馆学生须“选八旗中资质聪慧,年在十三四以下者”,让汉人学习外语,然后与洋人打交道,他不能放心。斌椿西行之后,曾国藩等人上奏请求派遣幼童留美,奕䜣又在奏折后特别增入了一条原则“八旗子弟优先”。

低下的官阶,则意味着即便考察过程中出了纰漏,也只是小人物不懂事,无损朝廷的颜面。为了将失仪的风险降至最低,清廷没有给这支考察团赋予任何政治任务。他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听从赫德的安排,由两位海关职员——英国人包腊和法国人德善,充当翻译和导游,去观览异域的山川河流与风土人情,将其“带回中国,以资印证”。所以,将之视作一支小小的旅游团,也是可以的。

此外,总理衙门还考察了斌椿的思想状态,结论是他自幼受四书五经“千锤百炼”,不会被蛮夷所惑,是一个“老成可靠之人”。

三月份,考察团从上海坐船启程,经一个多月的航行,抵达法国马赛港。先后游历了法国、英国、荷兰、德国、比利时、丹麦、瑞典、芬兰、俄国等十余国, 于同年十月份回到上海。

斌椿老大人的考察成果,是一本叫做《乘槎笔记》的游记,和两部共收录了130余首诗作的诗集。在诗中,斌椿不止一次将自己描述成了上报天子、下济百姓的大英雄,但他的考察,并没有给清廷带回多少有益的东西。

老大人在欧洲见到了迥异于中国的繁华城市。他去过马赛、里昂、巴黎、伦敦、伯明翰、曼彻斯特、阿姆斯特丹、哥本哈根、柏林……这些城市的公共卫生与绿化建设,路灯、长椅、公园、动物园、剧院之类的配套设施,以及“夜夜元宵”(团员张德彝之语)的城市夜生活,都让斌椿惊叹不已——那时节的中国城市,还丝毫没有公共卫生、公共设施这种概念,晚清名妓赛金花说,“北京的街道,那时太腌臢了,满街屎尿无人管”;郑观应1890年代在上海见到的是“一入中国地界则污秽不堪,非牛溲马勃即垃圾臭泥”。

他也体验了许多新鲜刺激的近代器械。先是法国客轮“拉布得内号”让他大开眼界,船上不但有厨房可以提供精美的饮食,还有“千门万户”的房间,让人“目迷五色”的装潢,可以将海水蒸馏为淡水、以供数百人饮用洗漱的庞大设备,让满船人感觉“清风习习”的风扇,以及使人“不觉其为行路”、甚至可以让斌椿铺开纸笔练习书法的动力系统。然后,他又坐了火车、乘了电梯、打了电报、用过冷热水龙头与抽水马桶;还参观了造船厂、玻璃厂、印刷厂、制钱厂、兵工厂、医院、博物馆……

所有的新鲜事物当中,老大人最喜欢歌剧院。在巴黎看的第一场剧,布景“山水楼阁,顷刻变幻”,演员“衣着鲜明,光可夺目”,台上五六十人,“美丽居其半,率裸半身跳舞。剧中能作山水瀑布,日月光辉,倏而见佛像,或神女数十人自中降,祥光射人,奇妙不可思议”,让老大人看得非常过瘾。有人考证,赫德安排他们看的这出戏,是著名的《唐.璜》。尝过滋味后,斌椿在接下来的旅行中,多次对负责行程安排的海关洋员包腊提出“要尽量多地去剧场看戏,越多越好”的要求,尽管他根本听不懂剧情。巴黎、伦敦与曼彻斯特等地,都留下了斌椿观剧的踪迹。

斌椿对剧院的喜好,或许是一种刻意的逃避。

赫德在日记中说,他将斌椿一行带往欧洲,是希望欧洲各国政府能够接受他们,对这些中国人有一个良好的印象。他也希望斌椿一行能够带着愉快的感受离开欧洲。他还希望斌椿回到清朝后,可以“出任堂官,即外务部长”;如此,清廷就可以在斌椿的帮助下,“善待西方若干技艺与科学”,“遣派大使出国”,与其他国家建立起“基于理性的友谊”。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赫德给斌椿一行安排了许多外事活动。这既不符合总理衙门的预想,也不符合斌椿的自我期许——他从未想过要去执掌清廷的外交事务。所以,搬出各种理由,比如要去看剧、要外出观光、身体不适等等,来回避赫德安排的外事活动,就成了老大人旅程中的一种常态。最后,当赫德希望斌椿继续旅程,前往南北美洲时,老大人终于受不了了,他坚决表示拒绝,要求回国。

在清朝海关总税务司工作过的美国人马士(Hosea Ballou Morse),后来在《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一书中,如此总结斌椿的欧洲之行:

“他从一开始便感到苦闷,并切盼能辞去他的任务而回到北京去。他的旅程缩短了。他被准许于八月十九日由马赛启航,以脱离他精神上由于蒸汽和电气所造成的惊心动魄,和到处看到的失礼在他的道德观念上造成的烦恼。他并未使我们对于中国文明得到良好的印象,他对于西方也没有欣赏的事物可以报告。他的使命是一种失败。”

其实,斌椿的苦闷是选择性的。单纯的旅行,看遍欧洲的各种新奇事物,让老大人非常开心,城市街衢、风景园林、器械发明,都被他详细地写入了游记和诗歌当中。对那些政治活动,比如与英国维多利亚女王、英国首相、英国王子、瑞典国王、普鲁士王后、比利时国王与王妃……之间的交往,他的游记与诗歌,则往往写得非常简略,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这种取舍,既是对总理衙门意志的执行,也是一种自保——游记是要作为工作记录上交的,外事活动记载得越简略,就越少遭人指摘的空间。

除此之外,斌椿还有一种能力,就是可以将他在欧洲看到的一切事物,都中国化。见到显微镜,他不关心此物能作何用途,却大发感叹说《庄子》里的寓言早就提到过了;见到自行车,他也不问制造原理,却大谈特谈这个东西有“木牛流马之遗意”;甚至于在歌剧院听到英国女演员唱歌,他也要说成“疑董双成下蕊珠宫而来伦敦”。

这种中国化的极致,是对英国王室的招待舞会的描述。老大人做诗两首:

玉阶仙仗列千官,满砌名花七宝栏;

夜半金炉添兽炭,琼楼高处不胜寒。

长裾窄袖羽衣轻,宝串围胸照眼明;

曲奏霓裳同按拍,鸾歌凤舞到蓬瀛。

如果不看标题《四月二十三日英国君主请赴宴舞宫饮宴》,有谁能看得出这两首诗,是在描述白金汉宫的舞会?

诗作只是小事,但背后潜藏着一种非常奇特的文化心态。与这种心态共生的,是斌椿老大人爆棚的自我陶醉感。他屡屡以“萧萧易水一去不返”来赞颂自己的“壮举”——其实,有赫德等人全程安排,保证将他们囫囵带出去,囫囵带回来,哪里需要风萧萧兮易水寒呢?他还说自己是“虽乏眉山麟凤表,敢云蛮貉动文章;簪花亲劳杜兰香,下笔倾倒诸侯王”——我虽然长得不帅,但我的文采足以让蛮夷们折服;在欧洲行走,不但有仙女给我簪花,王侯们也为我的才华倾倒拜服。

这种自我陶醉感,最后发展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回国途经埃及(斌椿称埃及人为“爱人”)时,正值当地瘟疫爆发,海关实施隔离政策,不许他们下火车停留。老大人自觉是医道圣手,跃跃欲试而不得,只好慨然作诗一首:

爱人行政抱病癍,

补救心诚疾自安;

我是人间医国手,

囊中救世有灵丹。

遗憾的是,清王朝并没有任何地方,可供这位“人间医国手”发挥他生命最后的余热。尽管斌椿已对自己看到的一切做了中国化处理,也曾在诗作中将欧洲人称作“蛮貉”,但当游记传入帝师翁同龢手中时,还是引起了这位大人物的愤怒。他在日记中痛骂斌椿,说他游历西洋各国,“盛称彼中繁华奇巧”,还将夷酋称作“君王”,将夷官称作“某公某侯某大臣”,实在是岂有此理:

“盖甘为鬼奴者耳。”

那斌椿,是个甘心做“鬼奴”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