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年前的动乱年代,没有他就没有肖斯塔科维奇
一百年前,停泊在涅瓦河的阿芙乐尔号一声炮响,掀开了世界现代史的第一页。汹涌的涅瓦河,裹挟着破碎的俄罗斯方舟,朝着波罗的海一刻不停地奔流,沙俄时代的精英贵族文化也在此刻彻底土崩瓦解。
列宁在一九一七
一九一七年,霍洛维茨十四岁,普罗科菲耶夫二十六岁,拉赫玛尼诺夫四十四岁。他们都在这动乱时期的前后离开俄国,有的成了苏联的敌人,有的成了苏联的人民艺术家。
年轻时的霍洛维茨
一九一七年,肖斯塔科维奇十一岁,比格拉祖诺夫年轻四十一岁。两年后,当二人初次相遇时,不知格拉祖诺夫会不会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肖斯塔科维奇像极了那时候的他。
天才与酒
出生于圣彼得堡的肖斯塔科维奇是在夹杂着激情与恐惧的年代中长大的。亲历二月革命与十月革命的第二年,他写下了一首纪念革命烈士的葬礼进行曲,早熟的心智和对革命的神往让他命中注定无法与政治摆脱干系。
又过了一年,肖斯塔科维奇进入彼得格勒音乐学院,成为了学院里年纪最小的学生。二十年前格拉祖诺夫刚来到这做老师时,它还叫做圣彼得堡音乐学院,等见到肖斯塔科维奇,他也早做了院长。
肖斯塔科维奇和他的猫 一九一九年 十三岁
这丝毫没有奇怪之处:圣彼得堡音乐学院是为了纪念里姆斯基-科萨科夫而建立,格拉祖诺夫本人正是里姆斯基的亲传弟子和得意门生。跟随里姆斯基学习一年半后,年仅十六岁的格拉祖诺夫就写出了自己第一首交响曲,震惊世人;没过几年李斯特又将格拉祖诺夫推上了魏玛音乐节,让他闻名欧洲。人们称他为俄罗斯的勃拉姆斯。
格拉佐诺夫 画像
肖斯塔科维奇具有很高的天分,但他从来不以天才自居。他老老实实学习,每堂课都去(格拉祖诺夫也是出了名的勤奋,躺在病床上仍然一刻不停地学习),终于在十九岁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首交响曲。后来布鲁诺·瓦尔特将这部交响曲带去了欧洲,西方第一次知道了这个年轻人的名字。
肖斯塔科维奇 十九岁
是不是天才与天才之间的惺惺相惜,让格拉佐诺夫不自觉地亲近、保护起肖斯塔科维奇来呢?要知道肖斯塔科维奇第一交响曲的首演就是这位院长一手安排的,而且与四十四年前他的第一交响曲的首演处在同一个音乐厅。
这个问题很难给出个明确的答案。格拉祖诺夫与肖斯塔科维奇确实私交甚好,但他不可能在音乐上给予肖斯塔科维奇“照顾”。这种忘年私交的建立,是因为酒。
肖斯塔科维奇 晚年
匈牙利小提琴家卡尔·弗莱什曾经说:“如果格拉祖诺夫不酗酒,他会写出更多优秀的作品。”有传闻称没有伏特加的话,格拉祖诺夫连课都没法上。
嗜酒如命的格拉祖诺夫赶上“难忘的1919”年,军事共产主义时期,情况有多艰难,可想而知。对他来说,没有东西果腹、没有木柴取暖都比不上没有酒。十月革命后的禁酒时期,很多人把香水花露水都喝了。
一次闲聊中,格拉祖诺夫无意中发现肖斯塔科维奇的父亲是研究所所长助理,有办法弄到许多稀有物资。自此之后,肖斯塔科维奇就经常为格拉祖诺夫跑腿送信,其中一些是给他父亲的:
“亲爱的迪米特里·鲍列斯拉夫维奇,能否费心……”
后来,还有人依据此事攻击肖斯塔科维奇,说他的学位是用酒精换来的,主张没收他的文凭。
“他在我的生活中起了重要的作用”
据称是肖斯塔科维奇口述、所罗门·伏尔科夫记录并整理的《见证》一书,甫一出版,就引发了激烈的争论,人们对这本书的真伪问题吵了好几十年。但现在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所罗门·伏尔科夫所著《见证》前半部分,材料大多来自肖斯塔科维奇早年已发表过的文章,可信度较高。
《见证》 英文版封面
在这回忆自己在列宁格勒音乐学院(一九二四年,彼得格勒改名为列宁格勒)的部分中,肖斯塔科维奇花了很长的篇幅去记述关于格拉祖诺夫的事——中文译本中占了将近四十页。从一开始,肖斯塔科维奇就明确说了,“格拉祖诺夫在我的生活中起了重要的作用”。
肖斯塔科维奇 在音乐会
从肖斯塔科维奇的记述来看,格拉祖诺夫确实称得上是一位天才式的音乐家。拥有绝对音高的格拉祖诺夫记忆也同样超群,听过一遍的交响乐就能在钢琴上弹奏出来,记得什么学生哪场考试弹了什么曲子错了几个音符,手夹着烟也能演奏高难度的乐曲,写小提琴协奏曲的时候学拉小提琴,演奏铜管也是不在话下。
格拉祖诺夫
这显然给了肖斯塔科维奇极大的震撼,也为他树立起了良好的榜样。在音乐学院学习期间,肖斯塔科维奇一直保持着十二分的刻苦,从来没有显示出一点焦躁自满的情绪。
更重要的是,格拉祖诺夫极大程度上影响了肖斯塔科维奇的创作理念。
“他常常提醒我们,作曲中最重要的因素是复调。
“我认为我从他那学到了这一点——不要冒充内行。
“作曲者必须按照他对作品的设想来配器,而不是为了讨好演奏者而简化配器。
“谐谑曲的作用,就是要引起听众的兴趣,仅此而已。”
相信最后一条,听过肖斯塔科维奇交响乐谐谑曲乐章的读者都深有体会吧。
在对待现代音乐上,格拉祖诺夫认为德彪西之后的现代作曲家都是一群“颓废者”,并且是“矫揉造作的不协和音制造者”。但他仍对这些音乐采取包容的态度。“他总是努力理解一切音乐,他是音乐家,不是官僚”。格拉祖诺夫就是通过这样方式慢慢理解并喜欢上了瓦格纳的《女武神》的。肖斯塔科维奇无法认同格拉祖诺夫对现代音乐及现代作曲家的看法,但他欣赏他的态度。
作为音乐界最有名望的大师之一,格拉祖诺夫时常要出席一些音乐会及社交活动。肖斯塔科维奇称,格拉祖诺夫会在耳朵里塞上棉花,专心想自己的事情,而且还能装作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等到音乐会结束时再说一些模棱两可的万金油式的评价。
肖斯塔科维奇 二战期间 时代周刊封面画像原型
不知肖斯塔科维奇日后有没有像格拉祖诺夫一样,在出席各种活动时也一心想着自己的事情,不时站起来,念一篇别人写的稿子。
生存还是毁灭
十月革命,对于艺术家,很难评价是幸事还是不幸。一大批音乐家选择出走,而格拉祖诺夫本是有机会离开苏联的。
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二年,格拉祖诺夫访问芬兰及德国之后,坚持回国。他忙于教学,又陷于各种社会性活动无法抽出身来。明中暗地,人心难防。有些人为了私利,不惜葬送他人的名誉乃至性命。一九二八年,格拉祖诺夫前往维也纳参加舒伯特逝世百年的纪念活动后,前往巴黎,就此旅居国外。
格拉祖诺夫(居中)与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左一)
格拉祖诺夫对外宣称的理由是由于疾病缠身需要就医疗养,而实际上是他遭遇了音乐学院中学阀阿萨菲耶夫的恶毒攻击——多少庸才靠着这种方式,踩着他人肩膀一步一步朝着权力爬去。
身体的恶化和心情上的郁闷,远离俄罗斯大地的格拉祖诺夫实际上处于隐居的状态,极少出席社会活动,八年中写的作品屈指可数。
一九三六年,格拉祖诺夫病逝于巴黎,享年七十岁。他的死震惊了许多过去知道他的人——他们以为格拉祖诺夫早已死去多年。
格拉祖诺夫 晚年
同样是一九三六年,大清洗高潮前,《真理报》发表了《混乱而非音乐》来攻击肖斯塔科维奇的歌剧《姆岑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这部歌剧引起了斯大林的震怒。这个年轻人从此一步步沦为一件政治工具,在夹缝中坚持着自己的探索。
会议中的肖斯塔科维奇,总有一种紧张和不自然的僵硬
肖斯塔科维奇的曾祖父与祖父年轻时都参加过反对沙俄的起义活动,这为了自由反对专制的斗争血液流淌在他身上。然而在国家机器面前,人不一定是人。如果肖斯塔科维奇能不受限制地创作、如果他跟着格拉祖诺夫一起出走国外……我们幻想过太多如果,可有了这些如果,他就已经不是肖斯塔科维奇了。
《时代》 封面 肖斯塔科维奇与第七交响曲
我们已无法比较十一岁的肖斯塔科维奇为革命烈士写作《葬礼进行曲》与二战为列宁格勒写作《第七交响曲》时心理的异同。
我更愿意去想象,彼得格勒寒冷的冬夜,格拉祖诺夫登门拜访,从肖斯塔科维奇父亲手中接过了一个纸包。肖斯塔科维奇正坐在钢琴前,把手揣在大衣口袋里,暖和一下被冻僵的手指。
肖斯塔科维奇的葬礼 一九七五年 作曲家哈恰图良亲吻死者
他们都相信未来正等着他。
肖斯塔科维奇和他的猫 一九七三年 六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