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人力车夫》1920年代北京的城市生活与政治力量的形成
来源:自在飞花轻似烟
记得小时候,听我母亲说她四弟弟经常开他媳妇的玩笑,叫我四舅妈是“虎妞”,小时候的我根本不懂,虎妞是什么梗,长大了以后语文课上看了文章《骆驼祥子》我才明白,也是第一次看到了人力车。
人力车最早在1886年从日本传入中国北京,民国后越来越受市民欢迎,成为大中城市重要的交通工具。美国汉学家史谦德的《北京的人力车夫》出版于1989年,是第一本描写人力车夫群体的著作。这本书还有个副标题,“1920年代的市民与政治”。
1920年代的北京,大部分时间处于北洋军阀的统治之下。皖系、直系、奉系军阀,围绕北京的统治权进行了多次军阀混战。与此同时,1925年7月,国民党在广州成立国民政府,中国呈现南北分治两个局面,随着国民政府势力的发展,北京作为传统政治中心地位逐渐削弱。当时的北京市民,已经习惯了北洋军阀“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权力更迭。
为了在军阀混战中保护自己的利益,他们不得不慢慢投身于政治当中。市民们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接受商会为首的行业自治协会的保护,另一个则是接受统治者的拉拢,挑战行业自治协会势力。对北洋军阀、国民党北京党部甚至共产党北京区委来说,如果想要在北京建立稳固的统治或者发展势力,就必须要把市民争取到自己这一边。而对协会来说,他们不得不进行两线作战:一方面要抵抗来自上层的官方和外界经济势力的进攻,另一方面还要承受来自下层市民的压力。
这就让形势变得复杂起来。因此,《北京的人力车夫》并不是一部关于北京工人阶级的研究或者劳工运动史,史谦德以人力车夫为切入点,在收集大量中、英、日语文献基础上,细致描绘了1920年代北京的城市生活,以及北京市民逐渐被政治活动吸引,发展政治意识,形成政治力量的过程。这一过程开始于1919年的五四运动,结束于1929年人力车夫对电车的猛烈攻击。
一、为什么说人力车夫是北京劳苦大众的代表群体?
之所以说他们是一个群体,是因为他们具有社会群体的四个要素:
首先,人力车夫不仅数量庞大,而且在北京社会生活中的作用非常重要。1920年代的北京,人力车夫则是最大单一类别的工人,最多时有六万人。1926年的北京,这六万人力车夫,每日拉客的人次就有50万,而当时北京的人口也才100万。
其次,北京的人力车夫具备相近的谋生方式和生活水准。每一个人力车夫要养活2到3人。车夫运营所需要的车子都是从车厂租借的,辛苦一天也只能剩下40个铜元。如果是成了家的车夫,生活负担更重。为了赚取足够的钱财来养活自己和家人,车夫就必须要每天工作9-12个小时。
再次,人力车夫行业有一定的行业规范。投入运营的车辆必须要接受警察检验,如果是车厂的车子,厂主需要将车夫姓名、年岁、籍贯、所租赁车辆号数、保人名称登记在册。车夫需要挂号牌、穿号衣。
最后,人力车夫们具备相同的社会心理。城市中的居民,是北京人力车夫的主要来源,占到了人力车夫总数的四分之三:他们一部分是旗人,另一部分是城市失业者、破产的小商人,还有退伍的士兵、警察,落魄的政客或前清的秀才。作为北京社会最底层的民众,人力车夫一方面文化水平普遍偏低,道德与精神境界普遍不高,而且还容易染上很多不良嗜好。
二、警察和商会如何维护北京的秩序?
辛亥革命之后,旧的北京在瓦解,给民国时期的北京留下了两项重要的政治遗产:警察和商会。
首先是警察。1900年,清政府开始推行晚清新政,警察改革是其中的重要举措。清政府建立警务学堂,培养警官和巡警,到1911年,现代北京警察机构基本形成。当时,北京警察数量已经达到一万人,有七千人在各个辖区工作。
在史谦德看来,在北京,警察就是大街小巷和大杂院的政府,他用“和事佬”和“街头官僚”来定义北京警察。人力车夫是城市秩序最大的破坏者,也是警察最主要的管理对象。警察也会维护车夫的权益。军阀统治下的北京城,到处都是散兵游勇,他们往往坐车不付钱。此外,一些乘客也会不付车费或者对车夫拳打脚踢,这个时候车夫就会向警察寻求保护。
商会与警察同样是清末新政的产物。一开始,商会不过是政治运动的附属品,对政治当局保持一种依赖,成为中央政府统治的附属品。1919年的五四运动改变了这种形势,时任商会会长的珠宝商人安迪生,开始推动商会的民主改革;1922年商会会长竞选,孙学仕获选,商会开始在维护北京的秩序中独立发挥作用。
这时,北京迎来有轨电车的投建。有轨电车的兴建,无疑对人力车夫的冲击最大。这个时候,作为商会的领导者,孙学仕代表了车业行会,也间接代表了广大人力车夫,站出来反对兴建有轨电车,并要求电车公司为失业的车夫兴建一座工厂,来弥补他们的损失。
1924年12月16日,就在电车公司开业前一天,孙学仕动员了数千名车夫计划通过卧轨来阻碍电车公司开业。当时已有数千名车夫聚集,周作民就派人找到孙学仕,警告他如果明天出现意外,警察总监李达三会把他抓起来。
李达三是段祺瑞任命的亲信,迫于政治压力,孙学仕退缩了,他背叛了愤怒的车夫。在这场反对电车公司建设的事件当中,商会和警察最终联合起来,人力车夫成了斗争的牺牲品,什么利益都没有争取到,就连最初电车公司允诺为人力车夫兴建工厂的2万元,也被警察拿去发工资了。
三、人力车夫砸毁电车事件始末
20年代的北京,警察与商会最终联手,成为北京社会秩序主要的维护者。而人力车夫受到有轨电车影响,生计趋于困顿,已经从街道秩序的破坏者,转化为潜在的群体骚乱者,最终在1929年酿成了人力车夫砸毁电车事件。
这一事件发生在1929年10月22日下午,车夫将数百辆人力车排列在第一和第三电车轨道上,禁止电车通行。全市大约25000余名车夫群起响应,他们手拿铁器,见车就砸,并且拆毁铁路设施。事后统计,被毁电车多达60辆,各路电车人员全部逃跑,站台多半被毁坏。晚上9点,千余名人力车夫还准备焚烧北京电车公司的房屋及车厂、电厂,在军队的保护下,人力车夫才撤退,法华寺电车厂得以保全。事后,警察逮捕了一千余人,最终判处死刑的有四人,人力车夫工会也被强制解散。
人力车夫捣毁电车事件,从表面看起来,是人力车夫为了反对现代化的运输方式,是一种自发的行为。实际上,这一事件的源头要追溯到1924年底电车公司成立,是北京市民逐步参与北京政治运作的结果。
1925年之后,北京市民对政治的参与度逐渐提高。一方面,军阀忙于争夺北京的统治权,实际上放松了对北京市的管理,商会、国民党和共产党都在争夺对北京市的控制权,他们就通过兴办报纸、建立工会的方式,争取北京市民的支持。虽然北京的人力车夫是最大的单一群体,但职业的特性决定他们的流动性、分散性很强,没有产业工人集中,不利于共产党进行宣传引导,所以共产党人将目光投向在工厂工作的数千名工人当中。工人运动在共产党的引领下影响力日益增大,1925年的1月,电车公司成立之后的一个月,司机和售票员就举行了罢工,抗议逃票士兵的骚扰。而国民党无法获得工厂工人的支持,就转而向手工业者。
就这样,北京的劳动者就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工人所建立的工会,他们包括铁路工人、电车工人等;第二部分就是国民党需要大力争取的传统的手工业者,包括人力车夫、挑水的水夫、木匠等,他们是北京数量最大的劳动者,大多加入了各种各样的手工业协会,这些手工业协会是商会传统的势力范围。
行业协会在维护手工业者的利益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特别是通货膨胀和铜钱贬值的20年代,行会不遗余力地替会员们与企业主谈判来增加工资。行业协会也开始参与到社会政治活动当中。1925年5月30日,英国殖民者在上海打死了12名抗议的中国工人,史称“五卅惨案”。惨案在全国引发了一系列抗议示威、罢工和集会。北京市民、行业协会、工会、商会都加入了游行集会当中。
五卅运动,是北京市民第一次全体参与的政治活动,对北京政治进程产生了巨大影响,1929年电车捣毁事件就是这一运动的延续。一方面,在运动中,北京手工业者行业协会在集会游行中纷纷成立了工会,例如人力车夫工会就在这个时候成立的。工会的成立,使得他们可以通过集会游行、罢工的方式为自己谋取利益,这也成为1929年人力车夫电车捣毁运动的组织基础。
另一方面,工会的兴起导致了市总工会成立。为了拉拢传统行业协会,1928年6月,在北伐军进入北京之后,国民党北京党部成立了市总工会。总工会兼收并蓄,不仅有电车公司、电信公司等现代化企业,也有人力车夫、理发师、清洁工等手工业者。
总工会的权力斗争也直接引起了捣毁电车事件。总工会领导人张寅卿在国民党内部属于汪精卫派系,与蒋介石所属的CC系针锋相对。1929年10月,改选总工会时,当时多数工会已经接受党部的领导,张寅卿知道一旦工会改选,他必然会落选,于是唆使他的表弟陈子修,利用人力车夫工会西单支部的人员,蓄意捣乱破坏,带领1000 余人手持木棍,前往北京市总工会“声援”,最终引起了震惊中外的北京捣毁电车事件。
人力车夫砸毁电车事件影响巨大。一方面,它是是北京在20世纪唯一一次大规模市民骚乱。另一方面,在这个事件当中,北京社会的所有重要的群体——人力车夫、城市贫民、警察、商人、政客、军队、电车公司、媒体、工人和国民党——通通登上了舞台,可见民国时期北京城市政治的复杂性和生命力。从这个意义上说,砸毁电车事件就是北京市民形成政治意识,展示政治力量的一次偶然的暴力行为。
四、结语
本书并不是一本历史学著作,而是政治学方面的专著,作者运用了行为主义政治分析的理论和方法。作者通过影响力的方法,展示了他所认为中国式的城市公共政治模式,北京通过建立警察队伍、发展社会团体,以调节和控制社会秩序,同时依靠商会、工会等社会团体,以提供社会安定和经济保障的强力支持,培育了公共领域和有政治意识的社会阶层,最终形成了相对稳定的社会和生活秩序,为1949年之后北京的发展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