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故事集:人如齿轮,命如野草

作者:蔡哏谭

这次聊聊冷战的历史。

铁幕落下,多少人的命运因此改变。时代的风暴下,普通人命运怎么样?大概就像狂风中的浮萍,飞到哪里,全凭运气;落入荒沟,亦无声息。

冷战终将结束,国与国之间的交流也会正常。四十几年的冷战历史,从宏大叙事的角度看,不过是几步棋的功夫;但对普通人来说,可能就是一生长度。

我们讲几个小故事。

一、山雨欲来 鬼故事先知

美国曾有一类著名的鬼故事:你夜半三更在四顾无人的街道上独自开车,突然有神秘人冒出来要搭车。此人一上车,便会留下诡异的预言,最终突然消失。此人或是天外来客,或是死去的亡者,总之绝非人类。

美国学者布鲁范德告诉我们,在冷战前后,这类故事有了一个新的版本:突然上车的神秘怪客会告诉你,美国即将经历灾难时期,普通老百姓,一定要囤好食物!囤好食物!囤好食物!

这位怪客,蓝目灰须,一身旧式燕尾服,宛若二百年前的宗教人物。布鲁范德援引民俗学者韦尔森教授的研究,指出时人认为,这个故事里的所谓“灾难”,和冷战有关。(《消失的搭车客:美国都市传说及其意义》)

这类怪谈的出现与大肆传播,倒是更像古代王朝危亡降至时谶纬流行、诡事不断的情形。人们把自己的不安、悲观与对不确定性的恐慌,在鬼故事里隐约流露出来。

大战未至,麦卡锡无孔不入的反“赤”审查先来了。加里·纳什在《美国人民:创建一个国家和一种社会(下卷1865—2002)》一书中描述过当时的情景:一对美国夫妻被指控盗窃核机密被判处死刑;地铁工作人员在政治信仰问题上拒绝站队,竟遭除名;消防队员因否认了共产党身份并拒绝交代“历史问题”在退休前惨遭解雇;一群生活方式有“共产主义”之嫌的印第安人即便面临饥荒,政府也拒绝进行救助;左翼倾向的演员被剥夺演出机会、作家被开除国籍,此类现象更是多不胜数……

在当时,麦卡锡支持率颇高,这种大审查更像一种无处不在的猎巫运动,其背后是人们的恐慌,是神秘搭车怪谈中那种对于冷战将至的紧张情绪。

这种紧张的敌对情绪除了反映在鬼故事里,还间接反映在很多段子中。那时候美国人总担心苏联的“微波辐射”,并以此引申为对微波炉的恐惧,流传出种种关于微波炉内有宠物被烤熟的恐怖故事。(《消失的搭车客:美国都市传说及其意义》)

有恐怖的段子,也有搞笑的段子。布鲁范德在他的另外一部著作中讲过这样一个故事:美国有对夫妻去苏联旅游,如临大敌,他们担心旅店里有监听设备。寻摸了半天,发现地毯很奇怪,有个古怪的凸起。等什么,赶紧掀开看看吧,咿!又是螺丝又是金属盘,不是监听器是什么?二话不说,他们一撸袖子就把螺丝给拆了。第二天,听说楼下客人惨了,吊灯半夜掉下来砸身上了……(《都市传说百科全书》)

在冷战初期,这种恐慌、紧张、敌对的心态,和麦卡锡式的猎巫审查运动密密交织,构成了当时的社会情绪。每个成年人都经历了二战,每个人都深知战争的残酷,每个人都担心再次嗅到硝烟的气息。这种紧张的情绪渗透到怪谈、段子里,恰恰说明了人们的无所适从和无可奈何。

除了编编段子,还能做些什么呢?

二、冷战机器上的齿轮

奥兰多·费吉斯的“The Whisperers:Private Life in Stalin’s Russia”(中译本名《耳语者》)一书则记载了苏联的一些情况。

冷战开始前,苏联文艺界的闻人西蒙诺夫正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虽然那时候苏联很多地方处于饥荒边缘,例如某位在国家保险机构办公室谋得一份差事的妇女,连肥皂也买不起,家里三个孩子,孩子比鞋子多,只能排个时间表,轮流穿鞋去上学。

这种情况对于西蒙诺夫而言,都不存在。他和苏联领导人私交甚好,深得信任。此时,他正带队出访美国,经费之多,多到让他不仅没有任何“凡尔赛”的欲望,反而深感不安。他在西方很受欢迎,与卓别林等各路名流谈笑自若、合影交友。他出入高级餐馆,宴请海外名人,大搞统战工作。回国后,更是官运亨通,成为作家协会高层,先后主编两大顶级文学期刊。他装扮穿着也是非常西式的,英式西装、驼毛外套、美式高领毛衣……二十五万卢布的乡间别墅、黑海旁的海景房、莫斯科市中心的公寓住一住,美国豪华轿车坐一坐,女佣管家秘书应有尽有……更重要的是,他掌握了苏联很多作家生杀予夺的大权。这时的西蒙诺夫,日子自由又滋润。

但是很快,冷战的气息越来越浓重,文艺领域也开始有了动作:要肃清西方文化的影响。要批判列宁格勒的文化界名人,要批判阿赫玛托娃和左琴科,没办法,尽管西蒙诺夫于心不忍,也得照做。

恐惧四散弥漫,文学界的“反世界主义”运动又开始了。苏联当局的大致理由是,文学创作中的世界主义,是对本国民族性的遗忘,是被西方洗脑的“不爱国”行为。西蒙诺夫的好友同侪也是运动斗争的主要对象之一。西蒙诺夫想对此运动保持距离,但强硬派把他推到前台,让他成为了“反世界主义”运动的主将。

没办法,接过这副担子,便是过河卒子,只得越走越远。于是,他在大会报告上给好友定了性,痛斥好友为“文学败类”。在他看来是无奈之举,在好友看来或许是致命补刀。好友最终被开除党籍、开除出作协,还丢了工作,上有老母、下有幼女,一家子均被赶出公寓,生活得非常凄惨。

更惨的还不止这些。西蒙诺夫离过婚,犹太前妻虽然是过去时,但前妻一家一直抚养他们的儿子,双方关系也算融洽。冷战之后,苏联反西方的思潮和反犹思潮是混杂在一起的,他犹太前妻一家很快遭遇不幸。前妻的姐姐在工厂上班,该厂的犹太人被划为“反苏维埃集团”、美帝间谍,定性为“犹太资产阶级民族主义者”。前妻姐姐被判25年苦役,流放遥远的边地。

西蒙诺夫仍然无能为力。

贵为苏联文艺界的重要领军人物,面对不想批判的作家,必须要狠狠批判;面对不想介入的运动,必须要成为该运动的主将,并主持对好友的反面定性;面对自己的前妻的姐姐被判苦役25年,却无法施以援手。西蒙诺夫有过思想挣扎,想过拒绝,但最终都是无奈顺从。

据记载,西蒙诺夫染上了神经性皮肤病,只能靠酗酒镇静。“痛饮狂歌空度日”,魏国公子信陵君在政治失意时,活下去的精神支柱,是醇酒、妇人。西蒙诺夫的选择,却是醇酒和事业。无法拒绝、无可奈何,那就继续成为冷战机器上的齿轮,尽职尽责、不断运转吧。这大概是他的想法。

三、一别就是永诀

匈牙利裔美国记者卡蒂·马顿在“ Enemies of the People”(中译本名《布达佩斯往事》一书中,通过查阅大量已解密的秘密警察档案,还原了自己的父母在冷战初期的生活。

为什么需要档案来还原?那时作者处于幼儿时期,一来记忆能力有限,二来父母难言的苦衷和隐秘的内心世界未必愿意说给年幼的孩子。但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拉科西·马加什政权的秘密警察及其无处不在的线人记录在案。

他祖父是犹太富商,父母受过极好的教育,二人在战后都曾担任美国著名媒体的驻匈牙利的通讯记者。他们生活优渥,社会知名度很高,与英美外交人士来往密切,写出过很多当局看不惯的新闻报道。

山雨欲来风满楼。随着冷战的气息越来越浓,他们生存越来越难。出于排斥西方的心态,当地人也排斥他们,孤立他们。视他们一家为洪水猛兽,刻意回避。作者说她家里像是一个西方文化的孤岛。有一次,她把美国公使馆的参赞送的一个发条小猴玩具到幼儿园,引起了轰动,小孩子们争相观看。幼儿园校长立刻警惕性爆棚,迅速将她请进办公室讯问这个玩具的来历。

更可怕的当然是无处不在的监视。当局要求她家的保姆、清洁工都要对雇主进行监视,并定期汇报。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她的父母自然也知道。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有的清洁工文化程度不高,写监控汇报材料时还要她的父母——被监控的对象——来代笔。

祖父母申请移民澳洲,被批准了;但父母的申请,则被驳回。随着冷战的开始,她父母意识到情况越来越紧张,但对更严重的灾难,似乎没有清晰的预判。在这紧张的档口,父亲和其他女子闹出了桃色绯闻。当然所有详细事件经过,都落在了当局的档案里。好笑的是,秘密警察还时不时在记述这段桃色绯闻的文件里加点评语,那评语纯属今天视频网站的弹幕性质,多是吐槽和感慨,并无政治内容。

作者后来在秘密档案里读到了父亲与一位女子的亲密交谈和挽胳膊散步的记载,作者此时的想法让人动容。她没有为父亲的行为感到愤怒,而是宽慰。因为以后视者的视角看,父亲马上就会面临无穷无尽的政治灾难和折磨。父亲能在灾难前,收藏最后的美好回忆,也能让女儿感到些许欣慰。

很快,父亲被秘密逮捕,家宅同时被抄。父亲和家庭的联系完全中断。他向狱友求助纸笔,在香烟纸上写下给妻子的信,劝妻子和自己切割,以更好地保护孩子。此刻,他不知道妻子孩子的任何音讯,更不知道自己的狱友其实是经过伪装的当局线人。

没多久,孩子的妈妈也被捕入狱。

当冷战战云密布,山雨欲来之际,父亲母亲感到了异常,但显然没有意识到这场大雨对他们的生活会有多么残酷的影响。但是意识到又能怎么样?在冷战的大背景里,任何普通人,或许都不过是博尔赫斯笔下的釜底游鱼。

在祖父母的移民申请获批时,父母还没有被捕,一家人吃了饯行饭,去火车站送别祖父母。父亲依依惜别,伤心不已。正如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他大概也猜到了此生再难相见的结局。

没错。铁幕缓缓落下,这一别便是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