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顺老司城:揭秘湘西彭氏土司王朝八百年兴衰史

文:谢志东

阅读神秘湘西,可以从永顺老司城遗址开始。从南宋绍兴五年(1135年)到清雍正六年(1724年),老司城是永顺土司的司治所在地,也是湘西土家族地区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中心。2015年9月29日,随着永顺老司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的开园,这座目前中国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历史最悠久的古代土司城遗址,以世界文化遗产的高贵身份,重现了它作为湘西土司王朝六百年古都的绚丽风采。

老司城遗址位于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永顺县城以东约20公里处的灵溪镇老司城村。遗址总面积达25平方公里,城区面积25万平方米,保留了体积庞大的城墙和建筑废墟,包括宏伟的宫殿区、威武的衙署区、交错的街巷区、庄严的寺庙区、奢华的苑墅区、肃穆的墓葬区等。遗存的文物主要有祖师殿、彭氏宗祠、土司德政碑、翼南牌坊、土司地宫、土司古墓群等。以遗址生活区为蓝本,依山而建的老司城博物馆,是老司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标志性建筑。外墙用鹅卵石镶嵌,墙体采用竹木格栅与玻璃幕墙装饰,造型美观而灵动。馆内陈列布展以考古发掘成果为主,分为老司城遗址、土司制度、民间民俗文化等八个展厅。其中的“镇馆之宝”是高4米、重2500公斤、刻有2000多字的溪州铜柱。

永顺老司城

土司制度是元、明、清王朝在少数民族地区设立的地方政权组织形式和制度,是唐宋时期朝廷在少数民族地区实行羁縻政策的延续。朝廷允许少数民族保持原有的管理机构,承认其首领在本民族和本地区中的统治地位,并任命为地方官吏。土司除在政治上隶属于中央政权、经济上有朝贡的义务外,其余一切事务均由自己管理,相当于一个独立王国。

永顺老司城的主人,是统治湘西溪州(范围包括今湘西永顺、保靖、龙山、古丈等县)八百年之久的彭氏家族。在始建永顺老司城之前,彭氏家族已经统治了溪州近两百年。

实际上,彭氏家族并非溪州土著,而是来自江西吉安。唐朝末年,天下大乱。江西吉安土豪彭邺、彭瑊、彭玕兄弟,招募数千人,镇压当地农民起义,升补为州吏。后来,彭氏兄弟审时度势,投奔在湖南风生水起的南楚国王马殷,受到马殷礼遇。马殷为笼络彭氏,还与彭玕结成了儿女亲家。后梁开平四年(910年),彭瑊击败溪州土著蛮酋吴著冲,占据溪州。彭瑊死后,其子彭士愁继任溪州刺史。彭士愁勤于政事,致力于发展农业生产,得到了溪州诸蛮的拥护,其势力范围也逐步扩大到了今湖北来凤、宣恩和四川酉阳、秀山一带,成为一方霸主。

南楚国在马殷时期,励精图治,国势日隆。但到了他的儿子马希范时期,由于奢欲无度,渐渐坐吃山空。马希范于是卖官卖爵,加重赋税,引起了百姓的强烈不满。后晋天福四年(939年)八月,溪州刺史彭士愁率领溪州少数民族造反,进攻南楚的辰州和澧州。当年九月,马希范派大将刘勍、廖匡齐领五千衡山兵讨伐溪州,于是爆发了著名的溪州之战。

永顺老司城

衡山兵是南楚国的嫡系部队,战斗力强悍。南楚每逢重大战事,几乎都有衡山兵的身影。彭士愁领导的少数民族部众,根本不是衡山兵的对手,屡战屡败。当年十一月,南楚衡山兵攻陷溪州治所会溪坪(在今古丈县凤滩水库淹没区),彭士愁退守保山寨(在今永顺县王村)。保山寨四周是悬崖峭壁,易守难攻。衡山兵围困保山寨后,砍伐山上的树木,在悬崖上架设栈道,试图强攻。彭士愁率则部众顽强抵抗,待衡山兵沿梯上攻时,万箭齐发。南楚大将廖匡齐中箭身亡,衡山兵被击退。

虽然击退了衡山兵的多次进攻,但由于粮道被截断,彭士愁无法长期固守保山寨。因此,他在山顶点燃烽火,召集周边各少数民族部族增援。南楚另一大将刘勍见势不妙,便在当地溪涧投放毒药。少数民族援军赶到后,不知水源被投毒,许多人饮水后中毒身亡,中毒较轻的亦呕吐不止,无法参战,纷纷撤退。

不久,刘勍又想出了一个攻打保山寨的妙计。一天,保山寨刮起了大风,刘勍立即指挥衡山兵借风势展开火攻。他们用箭将燃烧物射向保山寨。保山寨的草屋和防栅随即着火,全被烧毁,人员伤亡惨重。夜里,彭士愁被迫率众突围,逃往奖州(在今芷江县)、锦州(在今麻阳县)一带深山。

天福五年(940年)正月,彭士愁派其次子彭师杲率诸蛮酋长,携溪州、锦州、奖州的印信,向南楚请降。经过谈判,南楚仍承认彭士愁为溪州刺史,彭士愁则派其子彭师杲到南楚充当人质。于是双方握手言和,缔结盟约,并在会溪坪铸立溪州铜柱,作为见证。溪州铜柱上刻有盟誓的条约,规定各自所辖地域,互不进犯,南楚不得在彭士愁所属地盘内征收捐税、拉夫派差、强买土特产等。

溪州之战,南楚虽然取得了军事上的胜利,但从双方订立的盟约来看,彭士愁才是最大赢家。彭士愁作为战败方,为何在政治地位和领地上反而得到了南楚的合法确认?这得从彭士愁与马希范的亲戚关系说起。

永顺老司城

当年彭玕兄弟投奔南楚时,马殷让儿子马希范娶了彭玕的女儿为夫人。也就是说,马希范的夫人彭氏,是彭士愁的堂姐。这位彭夫人虽然相貌欠佳,却非常贤惠能干,史称“治家有法”。更重要的是“希范惮之”——马希范怕老婆。所以,彭士愁战败却成为赢家,首先应当归功于他的堂姐。当然,马希范以胜利者的姿态,与失败者订立平等互利合约,可能也有炫示其威德大度的考虑。事实上,溪州铜柱铸立后不久,便有宁州蛮、都云蛮、牂柯蛮等前来归附南楚,说明确实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

溪州铜柱确立了彭氏家族在溪州的统治地位,铜柱上的盟约也成为了后来土司制度的基本框架。

北宋初期,彭氏家族世袭的溪州,分设为上溪、中溪、下溪3州,再加上周边的17州,酉水一带共有20个羁縻州。由下溪州刺史兼认都誓主,统领其它19州。下溪州的治所,在彭氏家族第4代传承人彭允林时期,一度从会溪坪迁到了龙潭城(在今永顺县麻岔乡)。北宋初的数十年间,彭氏家族与朝廷相安无事。但到了天禧元年(1017年),朝廷以溪州蛮骚扰边境为名,派兵讨伐。下溪州刺史彭儒猛逃亡山林,其子彭士汉等被俘。后彭儒猛请求归降,朝廷特赦其罪,保留其下溪州刺史及都誓主的地位,但将下溪州的治所及铜柱移到了明滩(今沅陵县明溪口),以利于控制。

北宋至和二年(1055年),彭仕羲为下溪州刺史,其子彭师宝为上溪州刺史。因父子不和,彭师宝向朝廷举报其父自称“如意大王”,图谋作乱。朝廷派辰州守将朱守信出兵讨伐彭仕羲,掳其家属,并搬走溪州铜柱。但下溪州之乱并未平息,官兵反倒损失惨重,导致朱守信被贬官。嘉祐三年(1058年),朝廷再派殿中丞雷简夫领兵讨伐。彭仕羲迫于压力,表示愿意归附。雷简夫遂归还其家属和铜柱,双方以结盟告终。

北宋熙宁年间,因湘中的梅山蛮和湘西南的南江诸蛮频繁生乱,朝廷一改以往的羁縻政策,而采取更为激进的开拓政策,先后平定了梅山蛮和南江诸蛮。熙宁九年(1076年),朝廷又招纳下溪州首领彭师晏等,将其安置于会溪城(即会溪坪),隶属于辰州(治所在今沅陵县)。彭师晏及其下属64人皆赐以官职。至此,羁縻政策开始转变为土司制度。

南宋绍兴五年(1135年),彭氏家族第11代传承人彭福石担任司主后,觉得自己所在的会溪坪离辰州太近,时常受到辰州官府的约束,于是决定将司治迁到酉水支流灵溪河上游的太平山下,也就是现在的老司城遗址所在地。老司城系彭福石迁治所于此,故又称福石城。彭福石将司城修筑在一个偏僻贫瘠的山区,主要出于军事上的目的。老司城实际上是一座防御性城堡。除了坚固的城墙,城外有灵溪河环绕,周边还有一系列险峻的军事关隘和防御设施,拱卫着老司城。

元朝之后,湘西大致可分为永顺、保靖、桑植、大庸茅岗等四大土司。永顺司和保靖司都是彭士愁的后代,分属两大世系。两大世系中出现过不少有作为的司主。多位司主受朝廷征调,在四方征剿平叛中立下过赫赫战功,受封高官厚禄。如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永顺司的彭翼南、彭明辅,保靖司的彭荩臣、彭守忠,各率永顺兵、保靖兵数千,同赴沿海抗击倭宼,在王江泾大获全胜,歼灭倭宼一千九百余人,被《明史》誉为“盖东南战功第一”。不过,彭氏土司中也出现过贪生怕死、消极应对朝廷征调的司主。如永顺司的彭元锦,于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率兵三千赴辽东抗击满洲兵,行军慢慢吞吞,历时半年才到达山海关,到达时只剩下七百人,其余的都当了逃兵。第二年,朝廷再命他出征,竟称病推脱。后来被迫出征,到了通州,听说前线兵败,竟不战自溃。

永顺老司城

值得一提的是,彭氏两大世系虽属一家人,相处却并不和睦。史籍记载,在明朝时期,彭氏两大世系之间为争夺利益,曾长期互相残杀。

自宋朝起,随着中央政权日益巩固和强大,各地土司的地盘实际上不断在萎缩。明朝时,彭氏土司辖地尚有三州六长官司。到了清初,便只剩下了永顺和保靖两司地盘。到了清朝雍正年间,朝廷实行“改土归流”政策,即改土司制为流官制,彭氏土司迅速走向没落。地处偏远山区的永顺老司城,此前作为地方政治中心所形成的繁荣,也不复存在。雍正二年(1724年),永顺司第34代传承人彭肇槐,为摆脱族人的生存危机,决定放弃老司城,在灵溪河上游地势平坦、土地肥沃、自然环境较好的颗砂,兴建新司城。但仅仅维持了四年,永顺司便不得不接受改土归流。此前,保靖司因发生内乱,已被朝廷废除。雍正六年(1728年),永顺司彭肇槐自动献土,带着子孙离开湘西,回到江西祖籍。延续了818年的彭氏土司王朝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只留下老司城默默地耸立在灵溪河边,任凭风吹雨打。

永顺老司城是土司制度的物化载体,堪称中国古代少数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发展的活标本。2001年,永顺老司城遗址被公布为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5年7月4日,在第39届世界遗产大会上,永顺老司城遗址与湖北恩施唐崖土司城遗址、贵州遵义海龙屯土司遗址,联合申报的“中国土司遗产”,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