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万越南人逃难往事
自1975年越战结束开始,因战乱、贫困等原因,此后的二十年间,共有两百多万越南人乘船逃离越南。 形成了20世 纪80年代前后,震惊整个世界的越南难民潮。他们像沙丁鱼般挤在狭窄的空间内,历经万千险阻。 若有幸活下来,则被送入收容 所,长时间等候愿意接受他们移居的国家的审批,这一等,又 是数年。
如今距越战结束已过去45年光景,这一惊心动魄的历史被一位医学教授重新捡拾起来——彭志翔在旅居欧美的过程中,记录了自己与三位越南人的相遇。他们无一例外都经历了这场战争,同时也是庞大难民潮中的蜉蝣生命。时间并没有冲刷掉这段历史,它在每一个亲历者身上,以另一种形态继续存在。
三个普通人,以各自不同的经历、不同的身份和视角,还原出越南难民潮的不同面向。并因这“具体的人”,这段冰冷历史得以变得更为立体,更有温度,也更加令人悲恸。
三个越南人和他们国家的一段历史岁月
01
在瑞典于默奥大学,我住的学生公寓里,有一位叫洁的越南女生,她身材娇小,眼睛很大、黑白分明,一头清汤挂面的披肩黑发。你和她讲话时,她会安静地睁大双眼盯着你听,还未开口说话,嘴角先漾开一个好看的微笑。性情温和的洁,有个叫辉的越南男友,也在大学读书,不过已经是牙医研究生了。
每个周末,辉都会来我们的公寓看望洁,这位中等个儿、颇壮实的越南小伙很喜欢和我、郑一起聊天。一天晚饭后,我们又在公寓的客厅里唠上了。
瑞典的北方,11月就已是隆冬了。在冰天雪地包围中的一栋红砖房内,几个亚洲邻居泡好一壶越南清茶,开始了围炉夜话。听着东方面孔的年轻朋友们用英语在轻声交谈,恍惚间我产生了一种时空上的抽离感——故国遥远,今夕何夕,人间何世?
郑突然向辉问起,他是如何来到瑞典的。后者一听,脸上如灿烂阳光的笑容蓦地消失了,然后大家一阵沉默。我马上猜到了,辉一定是当年越南难民潮中的一位。
辉语气低沉地告诉我和郑,他的父亲是前南越政府的一名官员,在北越统一越南后,他们一家人的日子开始变得十分艰难。他和姐姐都明白,他们的家庭背景会让自己在祖国不会有任何前途。于是,在父亲的支持下,少年的辉和姐姐一起与千万同胞一样,坐上木船,开始了九死一生的茫茫求生之路。这就是20世纪80年代前后,震惊整个世界的越南难民潮。
从1975年开始,在持续了二十年的越南难民潮中,前后共有两百多万的越南人乘船逃离越南。 这些越南难民被国际传媒统称为“船民”,他们先在越南变卖家产,换取黄金作付给蛇头的船费和贿赂官员的买路钱,然后被安排上船,在茫茫大海上漂泊,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二十年来,无数越南“船民”历经狂风骇浪、海盗洗劫和强暴、饥渴病弱,活下来的幸运者被邻国渔船救起,送到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中国香港等当地收容所,然后长时间等候愿意接受他们移居的西方国家的审批,有些人甚至要在难民营等上几年的时间。这些人还算是幸运儿,在海上、难民营内惨死的“船民”实在多到不胜其数。美国某权威机构估算,流落到东南亚的难民人数,与沉溺在海洋里的难民人数相差无几。
辉和姐姐乘坐的那条船,很幸运地漂到了邻国马来西亚。他没有讲船上的生死旅程,我和郑也没有再追问,从辉恐惧的眼神里,看得出那是一个极度可怕的经历。
可怕到什么程度?只能从命运相似的其他越南难民的遭遇中,窥见一点端倪了。下面的文字是一位中国香港女作家采访越南难民船幸存者的文字:
有一条超载装了三百多人的难民木船,四天遭到了四伙泰国海盗的洗劫。第一拨海盗们跳上船来,枪指众人,要难民们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包括首饰、黄金、美金等,通通上缴。搜挖过后,这伙海盗跳上自己的船离开。到了黄昏,第二伙海盗的渔船左右夹攻而至。这伙海盗将男人赶到其中一艘海盗船,将女人赶到另一艘海盗船,然后开始劫财劫色,数十个越南妇女惨遭轮奸。这些渔民兼职的泰国海盗们会相互通报,于是难民船再次成为第三伙海盗的猎物,被一艘速行的渔船追上,还破坏了船机。当第四伙海盗登船时,难民们已经被前三伙海盗抢得几乎衣不遮体了。这群海盗由于劫无可劫,恶念顿生,将难民的大部分行李顺手丢到海里。
我曾经读到过一则当年的新闻报道,当海盗无法从难民手指上撸下过紧的金戒指时,会直接用刀剁下他们的手指。
曾经有五十个难民乘坐一条小木船离开越南,六天后,船在靠菲律宾东南部的某个地方触礁。四十九人先后死去,等到当地渔民发现这一悲惨的船难时,只有一个叫陈惠花的女童还活着。
辉和姐姐那一船难民,登陆马来西亚后,被送进了难民营,当时才十二岁的辉,被一关就是近两年。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呀!辉感慨道: “当我站在难民营的铁栅栏里面,羡慕地看着外面的大人、小孩自由来去时,我突然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囚犯,难民营里那六百多个日日夜夜让我知道了,自由——多么珍贵的一个词。”
在越南难民潮巨大压力下的东盟各国,纷纷向国际社会紧急求援,多国开始协调收容“船民”,发达国家以及中国承诺,分担接收东南亚各国和中国香港多个收容所的难民、经陆地流入中国的大批难民。这样,幸存下来的越南船民移居第三国的事才有了着落。辉和姐姐被分配到了北欧国家芬兰,政府将他们送到一个芬兰家庭寄养。辉在完成高中教育后,又来到瑞典,开始了漫长的大学求学生涯,直至今天。
1979年7月,香港成为越南难民的“第一收容港”。1975年至2005年,香港共接收了23万越南难民,其中安排14多万人移居海外,遣返6.7万多人,另外永久安置了近1.6万人。
听着这位当年的越南小“船民”的讲述,我耳边开始响起呼啸的声音,有枪声、坦克轰鸣声、人群的哭叫声、海浪重重拍击船舷声。突然,天地一片沉寂,除了大海那粗浊如野兽的呼吸声。然后我听到“扑通”的落水声,那是难民船上一位年轻妈妈在众人劝说下将紧抱怀中早已死去的婴儿投入大海的声音。那个小小的身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时,几乎无声无息。
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在北欧的一个冬日黄昏里,与那位越南裔牙医学生的交谈。喜欢旅行的辉,一定已经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应该也包括他喜爱的中国。我想问他的是:辉,当时间从你的眼前汩汩流过时,它是否已经冲刷走了埋在你心底的那一份悲伤?
02
我后来离开瑞典,来到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的佛蒙特大学工作。在我上班的微生物系楼里,几乎每天我都会遇到一位做清洁的越南裔老工友,人很瘦小,满面皱纹,总是一脸谦卑的笑容,对人点头打招呼,他几乎不会讲英语。有时看到他佝偻着走远的背影,我就想,这个老人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人生故事。
一天,已经下班了,我正独自坐在与实验室相连的办公室里阅读,那位老工友进来打扫,与我打了个招呼。我突然发现,他袖子卷起的左胳膊上,有几条绽起的粗大条状瘢痕。于是我问他,可不可以告诉我怎样受的伤。越南老工友又撸起袖子,向我展示他同样伤痕累累的右胳膊。然后,这个人用极为有限的英文词汇,配合大量的身体语言,向我讲出了他惊心动魄的人生经历。
从20世纪50年代,一直打到70年代中期的越南战争,是东西方阵营在全球范围内的冷战中的热战。美国在60年代大规模军事介入越战后,迫于国内日益高涨的反战运动、惨重的人员与物力损失以及同苏联长期对抗的战略需要,在1973年将军队撤出了越南。两年后,越南统一。
老工友主要是用肢体语言,向我讲述了他参加的一场战斗。他突然一改老态龙钟,两眼炯炯发光,双臂用力比画,口里不停地模仿各种兵器的轰鸣声。我大约知道了,这位当年的南越军官,曾经指挥千人之众的部队,在某个地方与北越军队鏖战。
办公室碰巧有一本世界地图册,我打开地图,找到越南部分,让老工友指出他打这一仗的地点。老工友立刻指向了越南中部的一个地名——昆嵩。
1972年春,北越几乎动用了全部军事力量,包括一百余辆坦克,向南越发动了大规模进攻,史称“复活节攻势”。越南中部的中央高地省会城市昆嵩,成了双方激烈攻防的一个战略要地。
昆嵩市被北越包围,城市外围的阵地相继失守,大量难民涌入市区,北越开始炮击昆嵩市区,然后驱使步兵及坦克从南面攻入昆嵩城。昆嵩的战斗十分激烈,北越拥有地面火力上的优势,迫使南越的直升机无法着陆增援,而改用空投弹药和补给品,以供应昆嵩守军。终于,在南越军队的无线电呼叫下,美国空军派出了B-52轰炸机群,一批接一批呼啸而来的巨型轰炸机对进攻的北越部队实施了极其猛烈的轰炸,造成其伤亡惨重。盘踞部分市区的北越部队逐渐不支,开始撤退,但战斗仍持续了多日。
我又比画着问他:“后来你们失败了,是怎样逃出越南的?”
老工友指着地图上的越南胡志明市,嘴里念着前南越首都原来的名字——西贡。又向空中画着圈,反复念着一个变了调的英文词。我总算听明白了,他在说直升机。他又在使劲摇手之后,摊开两手,然后两臂向后反剪,表明没能坐上飞机,最后被抓住了。
他讲的是1975年春越战结束前的一个标志性历史事件,美国人进行的、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直升机撤运行动,代号叫“常风行动”,这代表着美国彻底终止对越南战争的介入。通过该行动离开越南的人员,共计七千人左右,其中除了一千多名美国人外,大多数是南越人士。当最后一架直升机凌晨从美国在西贡的大使馆顶楼起飞时,很多没能够逃离的南越人在人头簇拥的地面上,仰面看着那架飞机消失在天空。绝望的人群中,就有这名南越陆军军官和他的妻儿。
除了搭乘美国直升机逃亡之外,还有大量南越空军的直升机,在战争结束的前后几个小时内,飞往停在西贡外海上的美国海军航母舰队上空要求降落。
多年后,我参观越南胡志明市战争遗迹博物馆时,站在馆前空地上一架巨大的支奴干重型直升机前,我才想象得出,那个南越军官驾驶支奴干携全家出逃的故事,该有多么的惊心动魄!那天,一艘重量仅三千吨的美国驱逐舰“柯克”号的上空,盘旋着逃难者挤成沙丁鱼罐头的众多直升机,他们因为油量所限和超载,无法继续飞外海找美军航母,想降落到这艘小军舰上,于是舰长无奈允许降落。然后,每降落一架,人们就把空飞机推到海里,为下一架腾地方。
突然,一架支奴干重型直升机飞临上空,试图降落。巨大的支奴干直升机是绝不可能在小驱逐舰上降落的,舰员示意让他飞去外海找航母,但燃料已经不够了。突然舰员看到令人震惊的一幕:这架旋翼直径超过十八米的大家伙竟然开始靠近宽度才十四米的驱逐舰,距离不足三米了,很多人都感觉直升机马上就要跟驱逐舰相撞,同归于尽了。突然直升机舱门打开,人们一个接一个跳了下来,包括大人和小孩。最惊险的是,舰员发现一位女子从舱门抛下了一包白色的东西,舰员赶紧接住,一看,原来是一个才十个月大的女婴。最后机上只剩下驾驶员自己了,这架重型直升机突然坠入军舰附近的海面,那一瞬间,两个巨大的双螺旋翼撞击海面,碎片四处横飞,声音就像榴弹爆炸。舰上的人都在暗暗为那名飞行员祈祷,几十秒后,飞行员浮出水面,奋力向驱逐舰游来,救生艇迅速冲过去把这个勇敢的人捞了上来。这位南越军官全家仅有的财产——几根金条,在他跳海的过程中丢失了,但死里逃生的这一家人,在甲板上紧紧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在“常风行动”期间飞上美海军舰艇的南越飞机中,最出名的那一架,是由南越空军少校黎邦驾驶的O-1翼观测机。 他从空军基地里抢了这架飞机开出来,载上妻子和五个儿女后,飞往“中途岛”号航母上空。他对着航母甲板做了两次降落,但都没有成功。在他又拉起飞机后,黎邦把包着烟灰缸的导航图空投到甲板上,导航图的空白处写着:“你们可以把那些直升机往甲板旁边挪吗?这样我就能用你们的跑道降落了。我还可以再飞一个小时,你们有足够的时间挪开直升机。请救救我、我的妻子和五个孩子。”看到求救纸条后,“中途岛”号舰长立刻令甲板上的地勤人员清空跑道,把没地方挪的直升机推下海,然后,黎少校驾机惊险降落在航母上。
老工友一家人后来和上百万同胞一样,逃离祖国,但却妻离子散。太太独自去了法国,现居住在巴黎。他带着两个儿子辗转来到美国,现在佛蒙特大学里做清洁工维生。
我离开佛蒙特已经超过十年了,那位越南老工友还好吗?我默默祝愿他和他的家人,还有那些经过怒海逃生的越南船民们,现在都能过上一份安宁无忧的生活。
03
认识越南人陈伯,是通过在佛蒙特大学工作的一对年轻中国夫妇。我和太太刚来美国时,他们告诉我们,有一位越南老华侨,是大学里做后勤的工友,对中国人非常友善。这对中国夫妇曾经在他家租房,和陈伯一家共同住过一年多,搬出去后,还像亲戚一样经常问候来往。这小两口说起这位越南老华侨,干脆直接就叫他陈爸。
陈伯个子矮小,脸皱巴巴的,活脱脱一个洗脚上田的南方老农形象,他拿一对眯缝眼看着你时,眼中透出如婴儿一般的神情,那是对人完全信任的眼神。别人因为他的帮助而说出感激的话,他听了立刻笑得合不拢嘴,毫不掩饰对这种感谢的享受。
有一年过春节,陈伯请大家去他家聚餐,我们这才第一次见到他的住宅,了解他的家庭。那是个漆成浅蓝色的两层独立房,带一个不大的草地院落,典型的普通人美国梦的那种。进到里面,东西多得有点挤,可能是老两口和大女儿一家四口加上未婚的小女儿,一大家人的缘故吧。一楼客厅还摆了佛堂,供桌上红灯闪闪,塑料绢花环绕,有点像中国农村的奶奶庙风格,很实诚很朴素的那种民间信仰。
出乎意料的是,陈伯的太太比陈伯小至少十几岁,感觉还不到五十,精气神很足的模样。她几乎不会讲中文,却热情友善。陈太为我们做了越南特色的河粉、虾饼、炸春卷等食物,味道都很不错。但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却是靠桌子边的一盏佐料碟,里面盛着一种琥珀色的汁液,陈伯告诉我们春卷要蘸这汁液吃,我试了一口,感到一股强烈的味觉刺激,如同一群活物,抢着登陆舌尖后纷纷直奔脑门,一时间,脑中被激荡出一句宋词: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于是急忙问这晶莹如琥珀的汁液为何物,陈伯说这叫鱼露,是用小鱼小虾为原料,经过发酵和熬炼后得到的一种调味品。我们被告知今天吃的是越南最好的一种鱼露,他们回越南探亲时带回来的。怪不得,原来那如电流发射般的味觉快感,是一群海洋小活物在人类口舌之间,绽放它们生命最后的精彩。
陈伯肥白可爱的外孙,不时跑到外公怀里撒个娇,幸福得陈伯笑到没眼缝。他讲了四岁外孙的一件趣事。一次他带外孙去串门,小家伙眼尖,看见主人要给外公的茶杯里加糖,立马急赤白脸地大叫:“你不能给他糖喝!他有糖尿病,喝了糖水会死的,他死了,就没人陪我玩了!”听得众人大笑。
陈伯的两个女儿,都不是他亲生的。20世纪80年代初,中年单身汉陈伯,在战后民生多艰的越南,娶了一位带着两个幼女已经被生活逼得几乎走投无路的年轻寡妇,她就是今天的陈太。
这个中年男人毅然撑起了这个艰难困苦的三个弱小女性的家。陈伯他们当然拿不出黄金当作一家四口出国逃难的买路钱,于是陈伯就带着她们,像岩石缝的野草一样,在困苦中相守,一起熬过艰难的日子。陈伯回忆,为了谋生,拿起家中唯一值钱的家当——一架照相机,去海边给游人照相,然后在沙滩上、自己搭起的简陋暗房里冲洗出黑白相片。没有灯光电源,聪明的陈伯就用照射进暗房的自然光,手控调节后对相片进行曝光。
陈伯讲了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一天他正在海滩忙摄影小生意,老婆孩子也在附近帮忙,突然刮起了大风,将他们用木板搭起的小暗房吹得摇摇欲坠。陈伯赶紧喊来一家人,俩大俩小,一起死死护住小房子,不让它被吹走,就这样硬是保全下来这个全家赖以活命的物件。这一幕太有镜头感了:空旷的海滩上,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女孩,在狂风中用他们的身体拼命按着一间小小的木板亭子,还大声嚷嚷、咯咯地笑着。
那么,陈伯一家,没有资产,连当个逃生的船民也够不上资格,他们是怎样来到美国的呢?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一天黄昏,陈伯带着小女儿走在街上,在街角一个垃圾堆旁,发现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小女孩正在里面扒拉着想找点东西填肚子。陈伯看到这女孩比自己牵着手的小女儿大不了多少,心中一阵难过,就将手里的一块米糕递给了她。谁知这小女孩之后就跟着他们走,一直走到家门口,静静地站住,看着陈伯一家人,就是不离开。陈伯和陈太犯难了,收留她吧,自己一家四口都是艰难活命,哪里还能够再养一个人;交给政府吧,又怕与那些人打交道惹上更大的麻烦;狠心不管吧,又实在不忍。两口子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这对夫妇咬咬牙,收下了这个连自己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的流浪儿,不管怎样,那也是一条命啊。
小姑娘是个美越混血儿,记忆中就没有父亲的影子,在懵懵懂懂的年纪,某天不知何故见不到母亲了,于是成了大街上的流浪儿。她是越战期间,美国人在越南留下的几万混血儿中的一个。虽然越战结束的最后几周,美国政府发起“婴儿空运抢救行动”,这次行动美国、法国、加拿大及澳洲的一些国家参与,最终有三千多名婴儿和儿童从南越撤离,并被世界各地的家庭所收养;但仍有数万名美国人与越南女人生下的孩子被抛弃,成了不知道父亲是谁的战争遗孤。
这些孩子有一个共同的越南语名字——贝度,“生命之尘”的意思。
1987年美国国会通过了一项法案,《美亚混血儿回老家法》,允许战争期间在越南出生的美亚混血儿,连同收养他们的越南家庭,自动获得美国国籍。许多美亚混血儿因此得以与他们的越南养父母一起移民美国。陈伯一家,就是因为收养了那位越战孤儿,而意外来到美国的。
后来在陈伯家,我见过他那个养女一次,做美甲店员的她,与同样是美越混血儿的丈夫一起来看望陈伯夫妇。当时我们只相互致意,没有交谈。她是白人与亚洲人的混血,面容称得上端正俊俏。从那位年轻女性常常下意识地回避陌生人的闪烁眼神里,我确实看到了什么,那就是贝度,即“生命之尘”——一种卑微和飘忽无常之感。
我离开佛蒙特前,听到关于陈伯的最后一件事,是他给陈太买钻戒的故事。在他们结婚周年纪念日前夕,陈伯带着太太去当地一家好市多连锁超市。在珠宝柜台前,他要求女店员拿出最贵的一只钻戒,女店员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位衣着简朴、其貌不扬的亚裔老人,犹豫着拿出了那款两万多美元的钻戒。陈伯让陈太戴上,感觉正合适,然后就买了。整个过程大约仅仅一分钟,惊得那位女店员张嘴呆了半晌。
我那位在陈伯家住过的朋友,在讲这件事时,还为陈伯惋惜,说,那么省吃俭用的两口子,怎么买起钻戒就像土豪一样拿钱撒气呢?而且就在超市里买,至少也应该找个正经的地方,挑一只性价比高的吧?我听了笑笑,心想,他们哪里是在挑商品,那一定是陈伯在践行多年前许诺给陈太的一个誓言,也许这个立誓,就发生在当年家乡的海边,那片挺立着一间木板小暗房的沙滩上。
本文节选自:《历史的隐秘角落》
作者: 彭志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