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乡宦徐阶遭遇了清官海瑞
经历过上世纪中叶燃烧岁月的中国人,对《海瑞罢官》这部戏,不管看没看过,无不耳熟能详。伟大领袖正是借着批判这部戏及其作者——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明史专家吴晗,点起了那场“大革命”的第一把火。
不过,对该剧的批判,与领袖关于阶级斗争的一贯逻辑,似亦构成了某种悖论:本来,该剧贯穿的正是一条反兼并的阶级对抗主线,剧中的两个主角——海瑞和徐阶,已被作者用正反黑白二色定格在舞台大幕上;而领袖亲自做出的解构——“海瑞罢官,要害是罢官”,则将阶级性内涵替换成了集团内部的权斗,这难免给人一种游离主题的错觉。
半个世纪过去,尘埃落定,我们不妨取一种平常心态,重新审视海剧的故事和人物。
首先必须澄清,《海瑞罢官》作为一部“新编历史剧”,其实只是借用海瑞、徐阶等几个历史人物之名,基本的剧情纯属虚构,与当今流行的“戏说历史”固然并非同调,却因其“正剧”的外壳更易于造成对观众历史认知的误导。
《海瑞罢官》的故事梗概是:明朝首相徐阶告老还乡,纵容其子徐瑛霸占民田、 气死农民赵玉山之子,又抢走赵的孙女小兰。小兰母洪氏到县衙告状。县令王明友受了徐府贿赂,当堂打死赵玉山,轰出洪氏。海瑞就任应天巡抚,决意复审此案。徐阶自恃有恩于海瑞,代子求情,提出交田赎罪。海瑞坚持占田必退,犯法当诛。徐阶唆使朝臣弹劾海瑞,新巡抚戴风翔前来摘印。海瑞于交印之前,断然处决徐瑛和王县令,笑傲而去。
检索《明史》有关记载,确有述及徐阶子弟及家人劣迹的文字,最早的一条似出于御史齐康受高拱指令弹劾徐阶,“言其二子多干请及家人横里中状”,说的是徐阶的两个儿子交结官府,家人横行乡里。但具体怎么个行状,未见详细。所谓徐瑛霸占民田、气死赵玉山之子、抢走赵的孙女小兰,行贿王县令、打死赵玉山,均出于剧作家的想像(抢小兰一节,或是受董其昌之子强抢民女的启发吧?),子虚乌有。
海瑞与徐阶的冲突,实因“退田风波”而起。海瑞任应天巡抚,大刀阔斧整治土地兼并,徐府作为豪门巨室首当其冲。应该说徐阶起初还是有意配合的,率先退出了一部分田产,随后致书海瑞并附上所退田册,以为如此便可过关,甚或还有点表功的意思。不料海瑞回信说:“看了您的退田册,更加知道您的盛德出人意表,但是所退数额不多,可以再加清理。”这让徐阶大为难堪,不只是利益攸关,面子也搁不下,遂通过朝中故人向海瑞说情。内阁首辅李春芳都出面写了信,海瑞一口回绝:
存翁(徐阶)近来为一群小人所困扰,产业之多令人骇异,也是自取其咎。如果不退出过半的田产,民风刁险怎么制止得了?为富不仁,有损无益,可为后车之戒……我要存翁退产过半,也是为他百年后能得安静着想啊。
但海瑞要求徐阶“退之过半”,究竟多少,并无一个定数。因为有关徐府的土地拥有量,传言有多个版本,有说六万亩,有说十八万亩,有说二十四万亩,甚至有说四五十万亩的。而徐阶本人亦有说法,隆庆五年他在致曹贞菴书中道:“家下田宅虽不敢说无,然而也没有十万亩,郡县册籍俱在,是可以查考的。其中有一部分系亲友寄附,自我罢官后,各人见已失势不能依靠,又因官府规定一律平均徭役加征贴役,对其而言有害无利,都已收回。产权明白、确定是本府置买的,除了遵奉某某(海瑞)教令退还原主以及因收不到田租而卖去的已达三分之一,其余二分正在典卖。我只期望当个普通老百姓,能留下少量田产,优游其间,以享天年,就满足了。
在另一封致潘恩书中,徐阶又谈到自己的田产数量:我家名下的田产,载于书册的不过二万亩,册外又无别的户口,不知所谓四五十万亩安顿何处?如果当道诸公肯加查核,有无多少即刻分明。田少则田租所入也少,所入少则家人就不能多养,只要看我家里无歌童、无食客,便可以类推。
如此看来,徐府的田产到底有多少,莫说海瑞不知底里,就是徐阶自己也只能得其大概。当然,就算是二、三万亩,在江南这个人多田贵的地方,也应是数得上的大地主了!
明晚期,江南土地兼并现象相当突出,主要表现形式就是“投献”。投献有两种,一是有些地痞、无赖或“叛奴”擅自把原田主的田“献”给势家豪族(顾炎武家的叛奴陆某投靠豪族叶氏,兴许也掺有此种“献田”行为),这是一种赤裸裸的侵占行为,此类奸猾之徒自然可从新主子处得到一份回报。另一种是部分中小地主、自耕农为了逃避徭役,主动把自己的田寄献给官僚地主。因为明代自太祖起就规定:“百司见任官员之家有田土者,输租税外,悉免其徭役。”这些人经由投献,转为官宦之家的家人,继续租种自己的田地,交了租税,免了徭役,亦不失为一种交易。
“投献”之风加剧了土地集中,如顾炎武《日知录》所记:“吴中之民,有田者什一,为人佃作者什九。”然而,既为“投献”,此种非典型交易于事主双方应该都是有利的,所损害的只是被转嫁徭役的自耕农,“优免于此,势必加派于彼”,海瑞甫一上任便每天接待不完的上访群体,主要当是这部分自耕农。至于主动投献者也有要求“退田”的,则系投献后又与主人发生经济矛盾而受欺压者。两者的动机有别,但都指向“退田”,可谓陌路同行。好不容易遇上了海瑞这位青天大老爷,底层蓄积已久的怒火被迅速点燃,政府主导的“退田”行动,一度演变成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明史对海瑞此举的评价总体上是肯定的,称道其“素疾大户兼并,力摧豪强,抚穷弱。”贫民的田被并入富室,一概夺归原主。徐阶罢相居乡,对其家族的追究亦无少许宽贷。下达命令雷厉风行,有关部门小心执行,有势力的豪族都逃窜到其他郡邑躲避。
又有资料显示,当时松江的大街小巷,一些人“皆囚服破帽,率以五六十为群,沿街攘臂,叫喊呼号”。此番情景,颇有类于上世纪20年代湖南农民运动中发生的一幕,舆论界同样交织着“好得很”还是“糟得很”的争论。
《明史》在这点上也显得颇为无奈,在标榜海瑞义举的同时,又指责“奸民多乘机告讦,故家大姓时有被诬负屈者。”
《明史》撰写者似有将海瑞树为官员道德楷模的深切用意,不吝在冷峻的史笔下融入感情用语,诸如:“瑞抚吴甫半岁。小民闻当去,号泣载道,家绘像祀之。”“(瑞卒)小民罢市。丧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夹岸,酹而哭者百里不绝。”也说明在王朝官僚体制下,像海瑞这样不懂得谋私利的官员,实属凤毛麟角。
《海瑞罢官》的作者为了拔高海瑞,更不惜改写历史:让海瑞在罢官交印之际,先下手为强,斩了恶少徐瑛和贪官王县令。事实是,《明史.高拱列传》记录在案:“(徐)阶子弟颇横乡里,(高)拱以前知府蔡国熙为监司,簿录其诸子,皆编戍……逮拱去位,乃得解。”不存在徐阶儿子被杀情节,虽有两个儿子被抓并充军,恰恰是名叫徐瑛的小儿子留下来奉养老父。事在隆庆五年,即海瑞去职后一年。主使者是徐阶的政敌高拱,执行者不是海瑞而是蔡国熙。这就怪不得连当年的姚棍子都要指责吴晗“违背基本的历史事实”了。
作为明史专家的吴晗,饱受阶级斗争理论浸染,不惜放弃作为历史学者的基本操守。如此一味盲从、紧跟,最终仍为政治所弃,是为悲剧。拿政治玩历史,自有比他更狠的角色。姚文元批《海瑞罢官》,一棍子就将对方置于死地,“永世不得翻身”矣。姚说:海瑞的“退田”就是要人民公社退田,海瑞的“平冤狱”就是要给地富反坏右平冤狱。多神!哪还用得着像你吴晗老兄瞎编故事举证?
顺带一提,所谓海瑞的“罢官”,与真实的历史亦有出入。海瑞任应天巡抚是隆庆三年(1569)六月,隆庆四年(1570)三月“改南京粮储”,历时九个月(《明史》说是“甫半岁”,半年能做多少事?焦裕?在兰考少说也有一年半啊)。应天巡抚是四品官阶,南京粮储称“总督粮储”,正三品。当然,管人与管物,两者实权不可同日而语。海瑞拟赴新任,却因高拱重登相位,高与海瑞有隙,故意将粮储之职并入户部,海瑞遂以病告归。 或许正是由于海瑞的道德形象如当今的雷锋同志不容挑剔,徐阶老先生就不得不忍辱负重,接受一些无端的指责乃至脏水。比如以三万两黄金贿赂给事中戴凤翔弹劾海瑞一事,仅据传言,传言中又有“千金”一说。后来的论者交相引证,奈何已死无对证。其实,当时徐阶在朝中有张居正暗为护持,有必要花重金行贿一名小小言官么?而戴的弹劾虽然代表了一部分官员对海瑞的看法,当时却未能对海瑞的去职起到决定的影响。排斥海瑞的实力派人物是高拱,而高拱的目的决不在于袒护徐阶,他还等着看徐阶的笑话哩。
徐阶这个人,《明史》的评价还是相当不错的:“阶立朝有相度(宰相气度),保全善类(保护过不少好干部),嘉(靖)隆(庆)之政,多所匡救。间有委蛇(曲线救国),亦不失大节。”还称赞他“器量深沉”,“虽任智数,要为不失其正。”
有轶事一则,颇能见出其为人:徐阶退休回乡,宴请亲友,有人偷了酒席上一只金杯藏在帽子里,正好被徐阶看见。席散,家人发现丢失酒具,四处寻找。徐阶便说:“杯子在,别找了。”此时偷杯者却因酒醉站立不稳,帽子连同金杯掉落在地,徐阶见后立刻转过身去,叫下人把杯子放入那人帽中并送走。
看来,此公有楚庄王之德、之量。对于海瑞“退田”给他招来的麻烦,他似也不甚介意。只是在给友人的信中表示了对政策的忧虑,认为这种“罄富者之有”的做法会令“贫弱之民更无所于贷”。他的忧虑在万历六、七两年江南水患中得到验证,当时官府库藏空虚不能发賑,富室经此前打击也无力称贷,民间自救能力大为削弱。也幸得徐阶给内阁首辅张居正发了“救荒疏”,徐对张有提携之恩,张遂下令“折征苏松漕粮之半,蠲存留之半”,救了一时之急。苏松百姓“额手称功于徐阶”。
有意思的是,徐阶在这封救荒疏中再次总结了海瑞应天新政的教训,指其“导之以嚣讼,教之以争夺”,使民间丧失廉耻之心和忠厚之俗,为一点小利而骨肉为仇,导致一些世家大族破败。“其本意是以为将富者之财散于贫者,就可使贫者都富起来。岂知人性都是得财容易,用财也轻松,于是奢侈赌博之风盛行,没多久,钱花光了,贫穷的还是贫穷,而富者一旦衰落则不可复振,乡间的富人越来越少……”
在徐阶看来,社会有富人、有穷人,和谐相处,才能达成社会的平衡。这个观点,显然带有其个人身份地位的深刻烙印。但从第三者角度看,其中有没有一定的合理成分呢? 这就要看如何评判乡绅在传统中国的作用了。
明朝开国之初,朱元璋出于某种忌恨心理,对江南地区的士绅阶层痛下杀手,《明史》载:太祖尝命户部籍浙江等九布政司、应天十八府州富民万四千三百余户,徏其以实京师;洪武四年,“徏江南豪民十四万田凤阳”;洪武五年,“徏江南富民十四万田濠州”。但朱皇帝的政策又是自相矛盾的,他同时设计了一套依靠乡绅(耆老)监督地方官吏的制度,甚至规定,里老若发现地方官员有不良行径,即可赴京面奏或直接将其绑缚入京。那么,乡村中谁有资格充任里老呢?当然只能是识文断字又有教养的乡绅,不可能是目不识丁的贫雇农。所以,在被明太祖一度挖空的江南乡绅社会,若干年后,又为新生代的乡绅填实了,足见乡绅在传统乡村中国的不可替代。
到了晚明,江南地区更呈现一种生气勃勃的个性化发展,传统社会架构中孕育出了一些近代性因素,乡绅阶层在固有的“四民”结构基础上,更加重了工商的成分。其时,“士大夫家多以纺织求利”,徐阶家族亦“多蓄织妇,岁计所积与市为贾”,并在苏州、北京等地设立官肆,经营汇兑业务。其所拥有的大量田产,估计相当一部分即由工商及金融资本转化而来。
土地兼并、土地集中的确夹杂着深刻的阶级矛盾,但其损害的主要是王朝的利益。社会阶层内部冲突虽时有发生(如同时期同地区的“民抄董宦”事件),但至少在江南地区尚未上升为主要矛盾,甚至当大规模的农民起义燃烧了大半个中国,对江南一带却几乎未发生任何影响。而接踵而至的风起云涌的江南抗清斗争,适足以证明乡宦、乡绅集团在社会各阶层中的巨大号召力。
今人在有选择地转述那些关于徐阶子弟“横行乡里”的史料时,切莫忘记,徐阶的后人,在明亡后抗清斗争中曾经的义无反顾和英雄辈出。徐阶的四世孙徐本高因与魏忠贤斗被削职还乡,崇祯吊死煤山,清军下江南,本高绝食而死。徐阶曾孙徐念祖在清军攻陷松江时全家七人自尽,同时死义的有徐涑、徐开祚、徐绶等。又有徐孚远,是徐阶弟徐陟的后人,曾与夏允彝、陈子龙三人共同立誓报国,松江城破,夏、陈自尽,孚远奔厦门、舟山等地参与南明抗清,后随郑成功到台湾。至此,松江徐氏人才陨没,精英寥落,家族从此衰败。——为了什么?以家殉国耳。
一个百年世家,为了某种价值目标,就这样轻易了断万亩田产与合族命运,这种贵族精神,按常理很难揣度。不得不怀疑徐阶当初反对“退田”的真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