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是个大箩筐

文:雪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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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史上,每当男人之剑没用时,往往不是指望、就是指责女人们的亮剑,甚至,先是指望女人们救场,后又指责女人们误国。

《金瓶梅》里有诗云:“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其实,在很多人头滚滚的时代,不少人都宁愿相信那是“二八佳人”的“腰间剑”所为。

无论是“闭月”的貂蝉、“沉鱼”的西施、还是“落雁”的昭君,四大美女中,除了“羞花”的杨贵妃之外,那三位至少在传说中都是“挺身”救国的女英雄,只不过不似花木兰般驰骋疆场,而是以“腰间剑”为武器,以床榻为战场。

但她们的下场,似乎都很不堪。只有西施,传说她最后随着已成巨富的范蠡泛舟五湖,享受财富人生,最是潇洒。

果真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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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施,大概是真有其人的。《史记》之前的不少著作,比如《管子》、《庄子》、《慎子》、《荀子》、《韩非子》、《淮南子》、《战国策》等,都提到过此女,而且异口同声,说她极美。

能被这些严肃或者至少装逼的畅销书提及,此女当年应是粉丝如云。不过,奇怪的是,这些著作都没有提到这位美女究竟是哪国人氏、生活在哪个年代,当然,更没有提及她与吴越争霸有什么关系。

至于再往后的史册,比如《国语》、《左传》、《史记》,虽然详细记载了吴越争霸中的阳谋与阴谋,却并未提及这位潜伏在吴王夫差御榻之上的“深海”同志。《国语》的确提到了越国动用美人计:“越人饰美女八人,纳之吴国太宰伯嚭”。但是,并没有提及西施,甚至没没有说美人计针对的是夫差。倘或西施真是战斗在敌人心脏的女特工,以其美艳知名度,这些史书的忽略,便显得太不合常识了。

西施为国挺身的事迹,要到了500多年后的东汉才出现。赵晔的《吴越春秋》和袁康的《越绝书》,都提到了她。

不过,提出美人计的,既非范蠡,亦非文种,而是越王勾践本人:“十二年,越王谓大夫种曰:‘孤闻吴王淫而好色,惑乱沈湎,不领政事,因此而谋可乎?”种曰:‘可破。夫吴王淫而好色,宰嚭佞而曳心,往献美女,其必爱之。惟王选择美女二人进之。’越王曰‘善。’”

能想出这种下作的“顶层设计”,倒也符合勾践高级黑的性格,难怪他在吴国为奴时,还能品尝夫差的大粪。

从这两本书看,西施及另一位美女搭档郑旦,似乎并无特别的卧底使命,只是高级玩偶而已,与家国情怀扯不上边。

在各种可疑的史料中,西施与范蠡始终没有交集。硬把他们俩扯在一道,似乎是1000年后的唐朝了。最为雷人的记载,是唐代陆广微的《吴地记》:

“县(即嘉兴县)南一百里,有‘语儿亭’。匀践令范蠡取西施以献夫差,西施于路与范蠡潜通。三年始达于吴,遂生一子。至此亭,其子一岁,能言,因名‘语儿亭’。”

范蠡奉命护送西施,不仅在路上足足走了三年,还居然监守自盗,甚至搞出人命来了,这实在有亏职业操守,甚至危害国家安全——倘或夫差对原装正品有浓厚情结,岂不是要惹出大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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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春秋》记载的美人计,发生在勾践十二年(公元前485年),此时离勾践为奴已经11年,勾践已经被放回越国,正在谋划复仇,并在公元前482讨伐吴国,在公元前473年终于灭吴。

假设西施被选中作为“国礼”时年方16岁(“二八”),则根据《吴越春秋》的记载推算,吴国被灭这年,她应该是28岁。而据学者饶恒久《范蠡生平考论》,范蠡陪同越王勾践入吴为奴(公元前495年)时,年龄为41岁左右,灭吴时的年龄当在63岁,比西施足足年长35岁。

假设西施是在勾践入吴为奴那年就被选中的,则灭吴时,她的年龄当在38岁,比范蠡小了25岁。元代赵明道的杂剧《陶朱公范蠡归湖》中有唱词:“如今岁数有,减尽风流,人老花羞”,实在有点简慢了这位美人。38岁应当还是人不老、花仍羞,所谓半老徐娘,如今则称为“熟妇”。

无论相差是25岁还是35岁,在那个时代——其实如今也如此——并非什么障碍。倘或真有范蠡带她远走天涯,倒也不算暴殄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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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随同范蠡泛舟五湖,只是后人浪漫的臆想。

《墨子﹒亲士》有言:“西施之沉,其美也”,美人被刻意淹死,实在是个悲惨的故事。墨子的时代,正是吴越争霸刚消停的时候,他的记载至少比后来的所谓史书还要可靠些。这篇《亲士》,讲的就是“太盛难守”的道理,即后人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西施之所以遭遇厄运,原因很简单:太美了!

《吴越春秋﹒逸篇》有更进一步的记载:“吴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西施不仅是被淹死的,而且还是被越国淹死的,以此向伍子胥致敬。“鸱夷”,是装酒的大皮袋,这里指代的是伍子胥。当年伍子胥被迫自杀,尸首装入“鸱夷”沉江。《史记》记载,范蠡后来做生意,也取了个号叫“鸱夷子皮”,似乎也是在向伍子胥致敬。

据明代学者杨慎考证,正是“鸱夷”与“鸱夷子皮”,才令后世传出了西施与范蠡绯闻的谣言。最早摆乌龙的是另一位唐代公知杜牧,他有诗曰:“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原来,他把“鸱夷”(伍子胥)误会为“鸱夷子皮”(范蠡),西施所受的沉江酷刑,也就转成了浪漫的放舟。这个乌龙,当然比《吴地记》要靠谱许多、也浪漫许多,颇受中国历代公知喜爱,纷纷转发和跟帖,说得多了,便好像真的一般。甚至还有人非要出来为范蠡洗地,寻找一个高尚的理由:

功名不恋上将军,一舸归游笠泽云。

载去西施岂无意,恐留倾国更迷君。(明代高启《范蠡宅》)

后来,连雍正皇帝也信这套调调:

夫差好拒谏,只为红颜惑。

所以范大夫,留之恐倾国。

功成载归湖,斯意无人识。(《题范蠡载归图》)

把危险留给自己,把安全留给领导,范蠡俨然一个“雷锋”似人物,倒真令后世男人们艳羡不已。而能从一个谣言、且是一个花边谣言中,居然也看出大义来,确是十分符合“舌尖上的中国”特色——翻翻舌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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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越国为什么要杀西施?又是谁下令杀美?

“红颜祸水”四字,无疑是最为现成的罪名。即使西施真是潜伏到夫差御榻上的“深海”,使命完成后也无非是“药渣”而已,最后的功能是借用她的脑袋,显示下越国“反腐”的决心。

至于杀手,居然有人说是范蠡。宋代南戏《范蠡沉西施》、元代吴昌龄的杂剧《陶朱公五湖沉西施》等,都热情地讴歌范蠡的“不粘锅”美德,不仅自己不粘,还不让君王粘,敢于杀美。中国男人缺乏性别自信及性自信到如此地步,也可一叹。

倒是明代小说《东周列国志》,提供了另一种想象:

“勾践班师回越,携西施以归。越夫人潜使人引出,负以大石,沉于江中。曰‘此亡国之物,留之何为’。”

哦,凶手居然是勾践夫人,又一个女人,这无疑将令后世狗血宫斗剧的编剧们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