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口述历史: 日据时期丈夫被世仇追杀,国民党司令说,给钱消灾
20世纪40年代初,还在日据时期,我们一家四口在我娘家双沟过了一段短暂的平静日子。
我们一家回到双沟不久,一天,几个陌生人突然来到我娘家,他们自称是我老家的,说老家有事,要找我丈夫了解情况,让他跟他们走一趟。
这几个人的目光不断地在屋里扫动,显得来者不善。
父亲见这些人的模样,预测他们不是为一般的事情来,便假装不知女婿的下落,试探性地问这帮人有什么要事,说自己可以转告。其中一人突然冒出一句令人惊诧的问话:“转告?让你转告我们来干什么?我们要的是活人!当年你亲家‘赵结巴子’杀了我父亲,赵结巴死了,我要找他儿子算账!”
说完,这几人各自坐下,看架势,不交出人,这帮人不会离开。
原来,这是一桩旧案。当年,我公公曾经在担任地方治安官员的时候,私刑处死了同族的一个通匪的远亲。这是远亲的儿子来寻仇了。
父亲见状,立刻对这帮人不客气起来:“你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谁的地盘?想在这儿胡作非为。那也要看看我愿不愿意!”
父亲立刻找到了当地的维持会长张德昆,说明缘由,请他出面解决这件事。维持会长率人把这帮人赶出了双沟街。
可是,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娘家附近经常发现陌生人探头探脑。
这件事发生后,丈夫的行动变得非常谨慎,一般不抛头露面,感到太寂寞时,就到磨盘王的亲戚二舅姥爷家玩两天。可是,仇家的后人早已摸清我们的亲属关系网,也到了磨盘王,要抓人。
和二舅姥爷相熟的人告诉他:“最近常有人在咱庄转悠,并问你家有没有人来?”舅姥爷断定这些人是因我丈夫而来。
后来我们知道,为了复杀父之仇,仇家的儿子多年来一直想要抓住我的丈夫,以命抵命。当他们来我家要人的时候,虽然谎称有事,其实并没有打算抓到人之后留下活口。
因为仇家在双沟、磨盘王等地都设了“卧底”,丈夫已无路可走。无奈之下,想到了一个在中学时期和自己关系不错的同学。
丈夫投靠同学之后,一直跟随他办事。大半年之后,同学把他推荐给了一个“唐司令”。
“唐司令”原是双沟上坝人,先前是土匪,被国民党三十三师招安之后,不知是自封还是委任,人都称他“司令”。
“唐司令”的据点在张庄,这里有个“木城”的称号,也就是说,围墙是用木头建的。人说张庄外围有三道防线,全是用高大粗壮的木桩夯入地下围成的圩墙,很坚固、保险。
可是,丈夫转去干了不长时间,仇家的儿子又买通了“唐司令”。
“唐司令”和丈夫无冤无仇,丈夫跟他干了将近一年,他对丈夫的工作能力很认可,并不想杀他。不过,收了仇家的礼,就要给人办事,“唐司令”土匪的本性改不掉,他了解到我丈夫家境不错,所以,问他要十匹白洋布,说是会为他消灾。
那时候,老百姓哪里穿得起洋布?一般家庭的地主也只是有件把两件洋布做的人面衣 ,平时舍不得穿,到了年节或必要的场合,才穿上它装装脸面。
“唐司令”狮子大开口,要10批白洋布,丈夫看穿了“唐司令”以为自己消灾为名,勒索钱财的企图。为了求生,丈夫答应了他的要求,但同时也提出了条件:“白洋布附近的集镇商铺都没有,只有双沟街有名的 ‘陆万元商铺’有。要想拿到十匹布,必须到我丈母娘家,让她出面买或借。”
双沟街有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街,继“高东泰”之后,洪陆两家生意最为红火。人们都说双沟街“红(洪)半截,绿(陆)半截”。丈夫说的是实情。“唐司令”家离双沟三里路的路程,谁穷谁富,谁有谁无,他十分清楚。所以,他同意了丈夫的条件。
“唐司令”怕丈夫一人去双沟,途中有可能跑掉,便派了两个兵跟着他。
一大清早,两个兵跟着丈夫来到了双沟街。丈夫给了两个小兵一点钱,对他俩说:“这大清早,天这么冷,你俩去吃早点,喝点热稀饭,我回家给小孩娘说一声就回来。”小兵平时没有条件出来,不加思索听了他的话,自去吃早点了。
我刚刚起床,家佣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开院门,丈夫急忙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明了情况:“‘唐司令’这次跟我要十匹布,下次能跟我要十万大洋,只要跟他干,永远都摆脱不掉他的勒索。以后的日子也难过。我今天来,只想告诉你,‘唐司令’那不能呆了,我这就走。到卓圩三十三师。你马上收拾一下,所有的东西都给大娘(我的母亲),明天你也去卓圩,我在那等你。“
说完,丈夫急匆匆地走了,我按照丈夫的吩咐,把所有的物品归总送给了娘。
第二天,我带着两个孩子也去了卓圩,那时,我正怀着三儿。
不过,从“唐司令”手下逃脱后,丈夫根本没去三十三师。
他清楚,仇家后人偷鸡不成蚀把米,也不会就此罢休。他们能从老家一路追杀,自然不会就此罢休。“唐司令”竹篮打水一场空,肯定对他怀恨在心,又增添了一个仇人。三十三师既然招安了他,捉自己等于小菜一碟,到那里岂非自投罗网?
丈夫无法可想,到卓圩后,暂住四姑娘家里,等待着我的到来。
第二天,我带着两个大的,揣着肚里的小三,赶到了卓圩。
当时,我的预产期快到了。丈夫为了照顾我,决定陪我待生,为了安全,这段时间他基本不远离。
苏北、淮北生活风俗基本相同,讲究生孩子不能在娘家或亲戚家生。说是这样会脏了人家,于人不好。如果孩子生在这些地方,再亲的关系,满月后也必须给娘家或亲戚家挂红 、放炮 、添锅 。所以,临产前,我们在四姑娘的后邻家租了几间房。
1944年腊月二十三,我生下了二儿子。由于是寒冬腊月,不便走动,直到来年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们五口之家才回到双沟娘家。由于我们大大小小五口人,不便在娘家久住,没几天,我从娘家搬出,另租一处院落。
到了双沟,丈夫自由自在地享受着儿女满堂、天伦之乐的生活。高家族大人多,四邻八乡的常串门。
没料到,仇家后人在丈夫脱逃后,早已在此布置了暗探。黑暗里,双沟、磨盘王和黄河堰上,到处都有他的探子。
古老的黄河堰一头连着双沟,一头连着磨盘王。无论往哪一头去,黄河堰都是必经之路,被盯上的人,几乎插翅难飞。
一天,我的一个远房三叔找到我娘家,他是专程来给丈夫报信的。三叔告诉丈夫,“前几天,仇家儿子伙同几人在一起密谋怎样逮你,我在跟前。当时,我假装睡着了,一个劲儿地打呼噜,有人说,看看他是真睡还是装睡?我感觉有个人凑到我面前看了我一下,看我真的睡着了才放心,他们是怕我走漏了风声。我觉着他们这事做得不妥——父亲的血债,怎么能让你来还呢?”
三叔一辈子没有做过什么大事,但他救了丈夫的命。
三叔带来的信息没两天就得到了验证,从二舅姥处听说,黄河堰上来了不速之客。
磨盘王再一次重现杀机。丈夫再也不能继续呆下去,征得二舅姥爷父子的意见后,丈夫决定投奔二舅老的大儿子国华。
王国华,1891年生,后来改名王懋功。他是我双沟娘家奶奶的亲侄子,他父亲是我奶奶娘家的二弟。王懋功十几岁中了秀才,年纪轻轻独闯江湖,20来岁就干出了名堂,在“铁路西”做了个不小的官职,后来,还当了国民党江苏省政府主席。
因王懋功年长我父亲,我叫他表大爷。
丈夫匆匆准备了简单的随身物品,临行前,对我再三交待,又给了我几桶染布用的靛,说是手头无钱时可以把靛出手,换钱用。他又到亲友家的小旗杆村住了几天,和亲友告别。
丈夫到铁路西找到了王懋功,终于甩掉了仇家的追杀。
丈夫到铁路西后给我来过一封信,我仅记得一句话:“小旗杆一别,终生难忘……”
土改时,仇家后人向政府检举,说我的公公杀了他父亲,要求政府枪毙我的丈夫。结果,新中国政府机关的干部说:八路军的政策是谁犯法谁承担,兄不连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