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口述实录 | 长工,短工,地主婆

百岁外婆的口述实录系列

我的二妹到了年龄,嫁入了同为地主的一个家庭。二妹的婆家是地主,据说他们家有五十顷地(5000亩)。不过,这样的家底,还比不上他们乡外号“三银头”家的土地多,他们家有百把顷(10000多亩)地,延伸到几个县的范围。

二妹闲来喜欢跟我说话,我从她那里,知道了不少关于地主和长工的故事。

一:长工,短工

二妹婆家那边的大地主,数得过来的仅几户,小地主却不少。无论财产多少,只要长期雇佣人劳动,划分成分时就是地主,就属于剥削者。我娘家有个寡妇,仅十几亩地,麦熟了豆熟了,一个女人忙不过来。那时没有收割机,必须雇短工,土改时也被划成了地主。

解放前的农业生产十分落后。土地的管理全靠人操作。无论土地多少,耕地、耙地、播种用牛马,但也离不了人的协助操作。一片一块的农作物要松土、除草,一垄一垄成熟的庄稼要收割。脱粒要打场、扬场,粮食要晾晒、入仓,等等细列,哪一个环节都需要人干。所以,纵然你是个三头六臂的地主,也要雇佣长工或者短工。

无论长工或短工,一律都是出苦力的穷苦人。这些穷人家里没土地,要养家糊口,生存,只有出卖自己的力气。有的人一辈子做长工,也有的全家都是长工。大男人做苦力活,女人做家里活,孩子放羊放牛,松散活。总之,不能白白养活一家穷人。

做长工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的,也像当今社会单位的招聘一样经过面试。被面试的不是口才,而是个头、力气、壮实程度。进了地主家的门,就能当牛马使。

长工的生活很苦。虽说能吃饱,但都是粗茶淡饭瓜菜带。主食是现今社会面粉厂生产的四号粉。这样的主食甚至还想少给吃。萝卜、白菜、山芋、南瓜等各种杂菜,什么季节下来吃什么。

长工们巴不得粮食入仓的季节。虽然累,为了抢收抢种抢收租,短时间内也能吃上肉,但绝对不是纯烧肉,总是有萝卜、白菜、粉丝一锅煮。长期见不到肉腥的长工遇到这样的机会,专挑肉片吃。有一个长工在一次伙食改善时,光挑肉不吃菜,幺黑子碗(大黑碗)装了两碗肉送进肚里,结果,一个春天,他都“嗝鲁嗝鲁”不停,耽误了大半年的劳动,为此,老地主把他撵回了家。

二:数字饭

凡是进入地主当长工的人,都要试吃。刚到地主家的第一顿饭能吃多少,以后,就根据这顿饭来定以后的饭食供应。

长工虽然穷,脑子不一定迟钝。自古以来,穷向穷,富向富。聪明的长工也会利用人脉关系做些手脚。人托人给做饭的好处,让饼烙得薄薄的,稍小点,这样可以吃的张数多。此时,尽量少喝稀饭,或者干脆不喝稀饭。

试吃长工饭的人,事先不吃自己家的饭,等待着地主家的第一餐饭。假如第一餐吃了十张饼,那么以后照此标准,每顿发十张饼。

真正的长工生活开始后,这会,新长工自己改为多喝稀饭,少吃干粮,省下的干粮带回家,以此来养家糊口。

三:不喝身后水的女人

我有个远房三婶,是个十分讲究干净的女人,干净得让人难以接受。她自小家境好,不喜欢别人沾、用她的物品。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她是个怪女人,现在人说,那叫“洁癖”。别人十分讨厌她,都觉得她过分。

三婶嫁了,本性未改,依然像在娘家哪样。有时候做出来的事比在娘家还过火几分。三婶婆家有几个佣人,这些人干什么活的都有。干农活的,推磨的,拉扯的,喂牲口的,挑水,烧饭,但凡有的事,佣人都必须干。

有一天,一个佣人从老远的地方水井里挑了一挑水,水挑到家里,佣人往缸里倒进一桶后,刚拎起第二桶水,就被三婶呵斥住,不让倒了。佣人莫名其妙,缸没满,怎么不让倒了?他问:“这桶水怎么办?”三婶没好样地说:“倒地上!”“啊?”佣人不明白,站在原地未动。

三婶大叫:“谁喝你身后放过屁的水?”

听了这侮辱人的话,敢怒不敢言的佣人乖乖地倒掉了这桶身后水。从此,只要三婶在,都只吃前头那桶水,另一桶留作它用。

有时,佣人挑水尽量避着她。她没看见时,两桶水都倒进缸里。屁水她也喝了。其实,三婶不懂得出苦力的人会用减轻力气双肩挑的办法劳动,凡用肩挑的东西,为了节省时间多干活,许多人学会双肩物品不落地的换肩挑法。挑到家的水,你说哪一桶是前,哪一桶是后呢?两桶都是身后水。

还有一次,三婶赶集买东西,正好和本庄一个秃子相遇在同一个摊位上。三婶选好的物品,把它放在摊位上掏钱付款,这当儿,秃子拿起三婶选好的东西看了看。这下可不得了啦,钱没付,她把东西“啪”的往摊位上一砸,对着秃子破口大骂。骂完转身离去,气得秃子干瞪眼。

土改后,受压迫的穷人都翻了身做主人,土改时,打倒剥削阶级声势浩大的运动让曾经被三婶侮辱过的人得到了复仇的机会。

苏北、皖北一带当年都有土窑烧制泥罐泥盆的手艺。那时的农村直至六十年代还时兴烧土窑,家家盛面的缸、挑水的罐、吃饭的碗、和面的盆等等,都是土窑烧出来的。泥罐子都带鼻子,大的罐子用来挑水,小的罐子做起夜的尿罐子用。一家老小夜间共用一个罐。那时的人没条件也不讲究,每早倒完尿也不刷,往外面一放,晚间再接着用。日子久了,尿碱积得厚厚的。骚味比现在的尿素化肥浓几倍。

翻了身的秃子在批斗地主分子的大会上给三婶的脖颈上挂了尿壶,让她走到哪,闻到哪。秃子还嫌整她不过瘾,把尿装进罐子里让她捧着喝,不喝就灌。秃子想起三婶骂他,嫌他脏,还专门用自己的洗头水灌她。三婶天天挨批斗,例假来了,血浸透了裤子,不让换衣服。老百姓狠狠地整治了这个爱干净的地主婆。

四:作孽的子孙

我们那儿有户老地主,他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有绰号,大儿子叫大总统,二儿子叫二肉子,三儿子叫三撇子。三人的外号盯在每人身上一辈子。

大总统的名字来得很早,小时候,他调皮捣蛋,娘撵着打他,他转圈跑,脚小的娘撵不上,娘气的边撵边说:你就是大总统,我今天也要打你!从此,老家人不喊大名,改叫“大总统”了。

小讨债是大总统二儿子,乳名叫鸡眼。他遗传了父亲的基因,从小就难以管教。打不怕、骂不怕。别人暗送外号:“小讨债”。一次,娘为家事打他,撵不上儿子的娘气的坐在地上呼天喊地的哭。小讨债见状,围着娘喜皮笑脸又蹦又跳,来了句顺口溜:“我的娘,你别哭,你别显(方言,哭),你的儿子叫鸡眼。”娘听了这句话,噗嗤一笑不哭了。

老地主家有田地也有园地,蔬菜瓜果要勤管理、常浇水。瓜果输了为防止被偷,老地主专门找了个有经验又负责任的老长工为他管理园子。

老长工以园子为家,吃住在草棚。白天管理园子的各种农活,晚上守园。有一年夏季,西瓜即将成熟。“小讨债”心血来潮,带着一帮“吃屎不要蒜瓣”(俗语,比喻什么坏事都敢做的愣头青)的捣蛋孩子来到菜园,说要摘瓜吃。老长工一见是老地主的孙子,他赶紧到瓜地里挑了一个瓜。由于孩子多,几下就吃完了。小讨债还要吃,边说边进园子要自己摘。老头阻挡不住,只好看着他摘。

小讨债摘了一个,打开一看生的,扔了。又摘了一个,还是生的,他又扔了。小讨债正要去摘第三个,被老长工拦住了。他央求小讨债别再去摘了。

老长工说:“你看你糟蹋的那两个瓜,你老爷知道了也会骂我。”老长工的话还没有说完,小讨债就“滋忽”跑得无影无踪。

又过了几天,夜幕即将降临那会,小讨债再次来到园子。见到老长工,他笑眯眯地递给他一个卷饼,说:“老头子,今晚我给你带来单饼卷盐豆子,可香呢,吃吧!”他又补上一句:“吃完去给我摘个瓜!”

老长工眼神不好,信以为真,赶忙接过卷饼,来不及坐下,对着卷饼猛咬了一大口。饼刚进口,老长工赶紧吐了出来,连连说:“这么臭,这么臭,呸,呸!”

小讨债一见哈哈大笑说:“叫你不让我摘瓜,我让你吃屎!”

我们老家有一句俗语:“狡子鸡,活不到二十一。”

这句俗话在小讨债身上显灵了,他只活了十八岁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