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匪事 揭刘黑七被击毙细节

作者:李存葆

落笔写近代沂蒙匪事,我知道不能仅仅用墨水,而应该溶入那众多无辜百姓的漓漓血滴。
民国初叶,军阀混战,世事纷纭,群凶猬起,匪患遍及中国,沂蒙尤甚。
多年来,我对沂蒙匪事颇有了解,但始终缺乏勇气用文字作解剖刀将这历史之树上的毒瘤剖开。我不愿让尘封已久的毒气弥散出来,使善良的人们闻而窒息。
八百里沂蒙那嵯峨绵亘的山峦,曾是无山不匪,无峦不盗。七十二崮那峥嵘险峻的崮顶,处处曾是土匪施暴逞凶的营盘。惯匪如刘黑七之辈,恶名昭彰,曾祸及半个中国;巨匪若孙美瑶之流,奸同鬼蜮,曾因劫掠欧美洋人而酿造过国际纠纷;女匪似赵嬷嬷之伙,心如蛇蝎,曾使沂蒙百姓一提起这恶叉雌虎便毛发倒竖;悍匪似李殿全之帮,天良丧尽,曾把人性之恶展示得无以附加……至于昼伏夜出,栖于林莽的散匪和那些剪径的草寇、打劫的山贼,更是多如牛毛。惯匪、巨匪、女匪、悍匪、散匪,你来他去,此消彼长,曾在二十余年中搅得整个蒙山沂水蜩螗沸羹,鸡犬不宁……
地方史志,是历代儒士把老祖宗经历、遭际的事件,用或整齐或残缺的时间和空间缝缀起来的
一方历史。方志中,匪事向不被编纂者重点关注。但在临沂各县、区的民国史志中,有关匪事的记述却理重事复,叠床架屋。我知道,那是因桩桩匪事皆过于重大,编纂者很难回避。那些含泣带血的文字,常常戳疼我的眼帘,周身觳觫过后,心灵也常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前些年,我曾多次请沂蒙山中与世纪同龄的长者们追忆往昔,他们从记忆的枯井里打捞旧日的苦难时,令我感到:对平民百姓来说,匪事之灾大大猛于战事之祸……
沂蒙山向被视为质朴、坚韧、慷慨和善良的象征。正义战争是折射人类心灵的窗口,战争这个雕塑大师曾把沂蒙山雕刻得那般凝重、庄严、显赫。然而,在这样一架善良的大山里,为何曾匪患为虐?透过桩桩惨不忍听、目不卒读的匪祸,去探求滋生土匪的社会因子、地理环境、文化土壤,去探秘土匪的生存构架、畸形心态,进而探究人类文明的进步与退化,抑或有些许鉴往知来的意义。

当翔舞的火苗照亮原始人黑暗的洞穴,便明晰地画出了一道人与兽的分界线;当人类告别了生食的血腥,也便告别了动物的匍匐,也便渐次摈弃着兽的野蛮。当时光老人蹒跚至本世纪初,十里洋场的夜上海已有霓虹闪闪烁烁,闭塞的临沂城中也偶见电灯明明灭灭。然而,其时的土匪们却把沂蒙又拖进了原始的黑暗。
沂蒙匪事乍起时,土匪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专事绑架勒赎,弄几个钱大吃大喝,狂嫖滥赌。另一类只劫良家妇女异地贩卖,俗称”贩骚的”。这类土匪常暗中探听谁家有漂亮女子,谁家婆媳失合,谁家夫妻反目,便掠来暗藏奸宿,甜言蜜语,优给饮食,待入其彀中后便伪装成夫妇,远奔异地卖之。贩骚土匪多活动于夏秋,每届青纱帐起,便结伙绑架青年女子,入冬即散。这些散匪的鸡鸣狗盗,仅给有钱的户主和少数年轻女子带来无妄之灾,对整个社会尚构不成池鱼之殃。
鲁南是土匪的渊薮。这一带散匪借世事飘摇之机,由散到聚,由暗转明,滚雪球般地增大,多股匪徒先是以抱犊崮山区为穴巢,洪水猛兽般的向沂山、蒙山扩张,继而横行鲁中。到二十年代末,沂蒙山中有名有号的匪伙多达50余股。它们小者数百徒,中者千余数,大者万余众。天怨人愤,世事阽危,官府不得不例行隔靴搔痒的剿匪之举。百姓为自卫计,也纷纷成立了”大刀会”、”红枪会”等民间组织;为躲匪、抗匪,小村并入大村,村村修围墙,筑圩子,买枪支,造土炮,设哨楼;不少地方还成立了”联庄会”,一处有匪患,八方来助剿。
然而,石垒的围墙,却很难抵御匪的疯狂;封闭的圩子,往往成为民众的坟场。
土匪在沂蒙制造的第一大破围墙屠圩子的惨案,发生在郯城八里巷村(今属临沭),祸首是女匪赵嬷嬷。
赵嬷嬷,江苏邳县铁佛寺村人,清光绪七年生于一冯姓之家。幼时家贫,父母将其卖给马戏班子后,学会了耍刀舞棒,跑马拉解,及笄时嫁给东海县土匪头子赵某为妾,始称赵嬷嬷。1922年春,匪徒内部因分赃不均而生嫌隙,赵嬷嬷其夫其子均被同伙打死。她遂携三个女儿潜回苏北,将长女嫁给当地另一匪首为妻。同年腊月,匪婿及长女又被官兵击毙,时年41岁的赵嬷嬷被500余匪徒拥立为头领。自幼走江湖闯绿林,养成这草头女寇疏狂浪放的性格,长年的土匪生涯更使这枭獍悍妇狡若九尾之狐,毒似豺狼蛇蝎。赵嬷嬷成为匪首后,又率众匪重返鲁南的苍山、郯城一带。这女匪在其夫为匪首时,就已恶名贯鲁南,百姓一提起她,莫不切齿詈骂。
1923年6月初,赵嬷嬷攻破临沂二区迭衣庄的圩子,杀戮70余人,尽焚民房,身上的血腥味儿尚未散尽,这女匪又恶狠狠地向郯城的八里巷村举起了阴森的屠刀。
八里巷坐落在蜿蜒百里的马陵山下,全村300余户,1200人口,是周围六个村庄抗匪”联庄会”的会首,围圩的石墙既高且宽,村中有百余名大刀会会员。一天,邻村的大刀会员在清乡时,抓到赵嬷嬷手下的两名匪徒,送交八里巷扣押。赵嬷嬷闻报震怒,勒令八里巷限时放人,遭到严词拒绝。女匪恶火攻心,亲率五百匪徒前来破围,八里巷人凭借土炮、滚石顽强抵抗,众匪狂攻一日未克。腰插双枪,身跨烈马的赵嬷嬷气急败坏,星夜策马驰奔百里之外,向徐大鼻子和窦二敦二匪求助,并许以金钱美色。徐、窦二匪各率一伙匪徒,狼奔豕突,于6月19日头午,在距八里巷不远的店头村与赵匪部乌合。赵、徐、窦在十余名年轻女匪的伴护下结辔而来,千名匪徒迤逦于后。时八里巷有武氏两兄弟正在田间劳作,被行进中的匪徒抓住将头割下,匪徒用长杆挑着武姓两兄弟的头颅,绕着村中的围墙叫骂示众……三天前刚刚击退赵匪的八里巷人,不知徐、窦二部入伙,仍未把赵嬷嬷放在眼里。两颗人头,激起阖村父老复仇的火焰,自恃”装过金身”、”喝过符水”的大刀会员,凭血气之勇,当即拉开圩门,挥刀冲向匪群。群匪略一后退,便举枪反击,密集的子弹使十余名大刀会员登时毙命,活着的人方知自己并非刀枪不入的金身,掉头跑回圩里,严关圩门。赵、徐、窦亲临匪阵,组织火力掩护匪徒用炸药炸围墙,被村民用滚石击溃;竖长梯强登围墙,又每每被大刀会员掀翻圩下……村民与土匪,墙上圩下,血战一夜。赵嬷嬷破围未逞,徒唤奈何。但这女匪毕竟狡狯之极,她在夜间派匪切断”联庄会”支援八里巷的道路后,翌晨又抓来大批邻村百姓,用枪口逼着他们来到圩下刨墙。八里巷的围墙上尽管堆满雷石,炮楼的土炮里尽管装满火药,但谁也不忍心向邻村的百姓下手……

傍晌时分,村东北角的圩墙訇然倒塌,匪徒们凭借三丈宽的豁口,恶虎扑食般的涌进圩内。
破围前赵嬷嬷一再叫嚷”斩草要除根”,匪徒们一进圩子便杀红了眼,他们把白翁老妪拴在窗棂上、牛车上,浇上煤油点火焚烧;他们把壮丁青年绑在树干上、牛桩上,用快刀削割;他们将媳妇姑娘统统剥光衣服,强暴后一律开膛破肚;他们对男婴女娃也不放过,扯起腿来在青石上摔得脑浆迸裂……为防漏杀,赵嬷嬷早已派匪在圩子四门的出口处安好铡刀,窜出一个铡一个,有百余村民身首异处,成为铡下冤魂。不到半天,八里巷就变成尸山血海,700余名百姓死于这场匪祸。当匪徒们把村中财物和牛马猪羊抢劫一空后,赵嬷嬷又下令将圩内房屋付之一炬……
6月20日,成为八里巷村的公祭日。天使走向光明的道路往往曲折,魔鬼通向黑暗的滑梯常常笔直。赵嬷嬷破围得逞,对众多的匪股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大大发酵了土匪的兽性,纷纷以破围屠村为快事。在沂蒙山,这人间惨剧于二十年代末达到高潮。莫于毒者,当属惯匪刘黑七。

其时的沂蒙百姓,或许全然不知袁世凯、黎元洪、段祺瑞是何人物,或许大半不晓山东督军张宗昌是哪棵树上的鸠鸟,但刘黑七却恶名如雷,妇孺皆知。因刘黑七个头儿不够尺寸,且上长下短,肥胖如猪,脖上顶着个黑西瓜似的肉球,百姓都说他是乌鱼精所变。
刘黑七,本名刘桂堂,黑七乃其绰号,清光绪十八年生于山东费县锅泉庄。幼时随母”王大脚”讨饭,羊倌出身。1915年黑七23岁时,与当地七名泼皮无赖拜了把子,偷得一把”鬼头刀”、劫得一支”马连匣子快枪”后,遂干起剪径断路的勾当。1919年,刘匪扩充到300余人,攘夺掳掠,始引起官府注意,派兵围剿17个月,刘匪部非但未灭,反而陡增至千人之徒,号称”刘团”。1925年张宗昌督鲁,派两团精锐剿刘仍未果,黑七反用官军的枪械装备了匪伍。至1927年底,刘匪部膨胀到万人。张宗昌拿黑七不下,便将刘部收编,给刘匪戴上”师长”的高帽。刘匪易帜,匪性益狂,绑票勒索,明火执仗;聚财敛钱,敲骨吸髓;烧杀奸淫,甚于禽兽。
二十年代末,对沂蒙百姓来说,是最为可怕的岁月,连年旱魃为虐,不少山村,场上的碌碡都不曾打滚儿,乡亲家无宿储,室如悬磬。然黑七木人石心,欲壑难填,贪婪的魔口,愈张愈大。刘匪的口头禅是:”只要锅底下不结蜘蛛网,就得拿钱交给养。”哪村哪庄若无力上交或稍有迟缓,刘匪部便破围屠村,一例诛戮。
刘匪破圩,除使用赵嬷嬷之辈惯用的伎俩外,还别具肺肠地毒施”火鸡法”。
1926年1月23日,费县白马峪因无力交纳刘匪所索钱物,刘匪即率匪攻圩。当多种破圩法未能奏效,黑七让匪徒将耙齿上绑满棉絮,浇上煤油点火,往圩中投掷。顷刻,带火的耙齿又被石墙上和圩中村民反投出来,圩中的房屋非但没烧着,围墙下的匪徒反被燃烧的耙齿击得头破血流,圩外刘匪作为制高点的五间草房也被点燃……阴毒的黑七急命喽啰到外村抓来百只活鸡,将之一一放进煤油桶里蘸泡,点火扔进圩内。百只”火鸡”,吱吱咯咯,扑扑楞楞,在圩中狂飞乱跳,窜垛上屋,圩内尽是草房,霎时有几处火起,时北风冽冽,风助火势,急速蔓延,有顷,整个白马峪变成一片火海。刘匪趁圩中熙攘麋沸之际,破围屠村……
此后,黑七屡用”火鸡法”攻圩,每每得逞。
刘匪屠村时,除将有姿色的女子掠走供匪徒发泄兽性、将有钱有地的户主作为”肉票”存留外,余者格杀勿论。女匪赵嬷嬷比起刘黑七这个杀人魔王,乃小巫见大巫。活埋、刀割、挖心、剖腹、剜眼、对耳穿、双劈腿、点天灯等等,是刘匪常用的杀人手段。沂蒙山中多深井,刘匪常将山民填满井后,再用乱石封井,此谓”塞井眼”;刘匪有时将青年壮夫拴在树干上,嘴中灌满火药,然后点燃,是称”放人炮”;刘匪对妇女儿童更是变着花样杀戮:匪徒们有时将孩童放在石碾上碾成肉饼;有时将男童的小鸡睾丸割掉,让其于剧痛中呼号而死;有时将怀孕的妇女集中起来,用烈火焚烧,让胎儿从母腹中炸出……最令人发指的是,黑七常用的”放天花”:匪徒们将大刀会员及抗匪壮士捉来集中后,在旷野或河滩里,挖出一片间隔相同的土坑,将受刑者一一埋至胸口以上部位后,众匪便策马在刑场上来回奔驰,仅露出头部的受刑者血压急骤升高,铁蹄触头,血喷数尺……
发明酷刑”炮烙”的一代暴君殷纣王,被”请君入瓮”的唐代酷吏周兴、来俊臣比之刘匪黑七,定会自愧弗如!
从1925年冬到1928年春,仅在沂蒙山方圆百里内,刘匪就焚烧民房20余万间,有12万百姓惨遭屠杀。刘匪还把魔爪伸进泰莱山区,胶东半岛……
其时,大大小小的赵嬷嬷、刘黑七们,也各率匪徒竞相破圩,有千余村庄被屠。沂蒙山中的每座山峦都在恶徒的淫威下抽搐,每条流溪都在魔鬼的狞笑中呻吟,整个沂蒙山变成一个偌大的坟场。费县、平邑有些区、镇成为无人区。大劫后的废墟里,比比皆是黠鼠衔尾厮咬;无人耕种的荒野里,成群的野兔踢腾跳浪;莱芜的莲花山一带,本是水美土肥之乡,连遭匪祸后,竟成了恶狼的世界。因家畜家禽被土匪掠光,饿狼常在风高月黑时,将劫后余生的山民当作惟一可袭的目标。大白天,过路行人也常会身葬狼腹。其时,有一8岁男童遭狼叼被山民救出后,脸上留下了秤钩状的伤疤,人称”狼剩”。前几年,我到莱芜拜望这位耄耋老人时,老人哓哓不休地重复着一句话:土匪在莲花山一次破围就杀人1300多,土匪比狼恶……
临沭县的郇杵林村,在炎夏被一个人称”大尾巴”(当地人对狼的别称)的匪首率匪破围屠村后,无人收尸,逃荒到关外的乡人于寒冬回村时,才将全村数百口老少的白骨收于一处,葬于一坟……

当我潜心研究近代沂蒙匪事时,遇到一个不能回避的史实:各路土匪中的大头小脑,除孙氏美瑶兄弟为富家子弟外,余者几乎清一色的出自赤贫之家。按照我们惯常的阶级分析方法框之,他们应是雇农和贫农。由此,我们不能不得出这样的断语:贫穷是孳生土匪的土壤,贫穷容易酿造匪患。
让我们先用历史的显影液,浸泡一下匪中大雕刘黑七,还原其为匪前的身世图像。
黑七之父刘相云是费县锅泉庄的更夫,夏秋间兼给地主看护庄稼,家中地无一垅,仅有”团瓢”(碎石垒成的葫芦状草棚)两间。刘相云儿时粗识几个方块字,年三十二仍是光棍儿一条。看坡时,刘相云曾用白石渣子在青石坡上写下扭七歪八的顺口溜,以吐腹中辛酸:”锅泉庄,出才人,才人就是刘相云,三十二岁没成亲,成亲必定是女人。”恰在这年,人称王大脚的一讨饭女来锅泉庄乞讨,与刘相云相识后自我判合。有姓无名的王大脚,单从其脚便可知其家中贫困程度。其时,在封建意识浓厚的沂蒙山区,女子不裹足,便被视为粗野放浪的贱人祸水,无人敢要敢娶。王大脚不裹脚,并非不知个中利害,是因家中穷得连裹脚布都买不起。刘黑七上有两姐,下有一弟,一个山村穷更夫焉能喂饱六个”张口之兽”?刘家连方寸刀板都没有,王大脚只好用镰刀对着瓢背切菜。黑七婴儿时即随母乞讨,两姐之背成为其蹬腿挠爪的摇篮。黑七12岁时,王大脚给本村地主当了下人。经母哀求,黑七也给东家牧羊,拜老羊倌唐四为师。唐四将看家本领,尽传黑七。黑七掷石击羊,不伤羊腹,只着羊角,每发必中,辄令当地羊倌口叹心服。黑七肚大,饭量似牛,地主所供食物,仅充半饥,山羊啃噬青草长膘,黑七吞食野果儿果腹。费县旧俗,六月六为山神节,这年六月六,已成壮汉的黑七,又同当地羊倌会聚王崮山上。叩拜山神后,打起牙祭。平日猪生生、狗活活的刘黑七,难得有顿酒饭,顷刻间便肚圆酒醉。随后,羊倌们推起”牌九”,黑七大输,酒醒时死不认账,黑七拳足交加,与一羊倌扭作一团。师傅唐四深觉丢脸,一脚将人贱命轻的黑七踢至崖下。王崮山崖,深达数十丈,一旦失足,定死无疑。然黑七凭借牧羊练就的攀山绝技,竟在下坠至半空时,就势抓住一簇倒悬崖壁的荆棵稳住身,遂依附层层荆丛,徐徐落脚崖下,安然逸去。后人不得不哀叹:仁者不寿,祸害百年。
黑七坠崖未死的两年后,便以匪为业。当他将首次掠得的钱财购来鸡鸭鱼肉,提回父母蜗居的”团瓢”时,平生难有一肉之味的更夫刘相云,当即手抓嘴塞,酒肉并进,一顿饕餮,撑得肚胀如鼓,酒肉拱破如纸薄肠,疼得刘相云白汗如豆,满地翻滚,不消一个时辰,便匆匆登上鬼录。
至于自幼被卖身马戏班的赵嬷嬷,用曾时髦的话语来说是”根红苗正”。她曾在班主、师爷的棍打棒喝下翻滚、挣扎、呻吟,社会用贫穷的皮鞭过早地抽碎了她幼小的心灵,使这后来成为女匪的她心硬似铁,竟那般以兽性的疯狂对人类进行残忍的报复。
贫穷是一个庞大、无形的冷血动物,它常使一些原本安分的人在身处绝境时,因一念之差而陷进罪恶的泥淖。
蒙阴有匪首名石增福,乃桃曲村人氏。石家几代贫寒,男给富家做佣工厮徒,女给财主当婢女养娘。石增福的父母双亲为人忠厚,因贫病交加过早地撒手人寰。石增福身为长子,下有一弟两妹,生活的重轭早早地勒入他的肩胛。家住的”团瓢”四面透风,兄妹四人石条为枕,稻草为褥。石增福身高体壮,力大过人。17岁时推独轮车为货主运货,推五百斤的花生油走青口,往返几百里,别人是一推一拉双人轮替,石增福独车单人,肩不离襻,日赶夜撵,总比别人提前一天到家。1919年,他被有钱人家雇去代子从征两载,兵驻河南时娶妻。携妻回村后,生有一子。斯时当地匪患正盛,他又被邻村地主石二麻子雇去护圩放哨。在地主家吃饭时,石增福总是狼吞虎咽,提前离桌。离桌时他顺手拿两张煎饼,卷上一包豆沫子,做边吃边走状,至无人处,忙将煎饼揣入怀中。抽暇即速返家,将怀中煎饼掏给嗷嗷待哺的幼子啜食。此事终被石二麻子看破,臭骂不已,遂把石增福当家贼提防。妻儿断了食路,瘦得皮里包骨,眼看自己的饭碗将砸,全家生计无望,石增福便生投匪之念,又被石二麻子觉察。石增福被五花大绑,关进暗屋,待送官府发落。这天下午,他趁看守人不备,磨断捆绳,踹开房门,夺枪而逃,奔至费县,投靠了惯匪刘黑七。石枪法过人,又谙军事知识,很快便成为刘匪麾下的一名连长。石自感羽毛已丰,便生侈离之心,遂带领所辖匪徒返回蒙阴桃曲,占据大寨山,自立为王。
中国是个农业文明古国。虽汉有文景之治,唐有贞观之年、开元中兴,清有康乾盛世等几番百年难遇的清穆平靖景象,但在漫漫岁月中,贫穷的幽灵始终在神州大地上徘徊。每逢战乱灾荒,近火先焦者总是农民。衮衮诸公、乱臣贼子为维系肥马轻裘浆酒霍肉的生活水准,总是将诛求无已的搜刮大网撒向天下小民。
沂蒙虽地处偏僻,但不乏膏腴之地。那广为传播的”青山绿水多好看,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民歌,是对沂蒙风光的真实写照。在”土里刨食”的农耕社会中,世事若不板荡,鸡犬桑麻、饱食暖衣的农乐图在沂蒙处处可见。民国初叶,沂蒙百姓所以陷入涸辙之鲋的困窘,是因了赋苛税重,吏治腐败。
解放后,山东省史志办及山东大学历史系曾多次组织人员,对民国年间临沂地区的赋税进行过调查,记录了百余当事者的口碑资料,赋税名目之繁多,花样之荒唐,听来令人瞠目。
当时的田赋,一年要预征数次,且年年加码。从民国初年每两正银合2元2角,到张宗昌祸鲁后期,每两正银竟飙升至19元2角。除正银外,另设地方附加税及各种苛捐杂税,计有:百户捐、牛头捐、羊只捐、羊毛捐、房屋捐、防务捐、黄河捐、飞机捐、过路捐、小车捐、篓头捐、花生捐、小榨捐、大榨捐、养儿捐、户口捐、小脚捐;屠宰税、烟酒税、丝棉税、鱼菜税、鸡狗税、发票税、行务税、树木税、集市牙行税等等;还有教育费、地方建设费,军队过境费,军队支应费……世人皆云,民国税多,由是观之,信哉斯言。
苛捐与腐败常常是一种社会并发症。那时,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其势汹汹,如恶虎扑羊,其徒济济,若飞蝗噬青。临沂县志载:”民国五年十月,县知事萧仁晖,经省议会弹劾,解省查帐,所吞公款吐出,赃款无果而逃……”执法犯法者,《志》中也屡见不鲜:”十六年一月,禁烟督办方乃昌来沂,设官膏局,抽灯捐;八月,法院审判官徐鹏志诈民取财,由十七军二师党部押解赴省。”《志》中,对以此地贪官,去治彼地之民的事例,也不乏记录:”十八年二月,卸任县长周琼林一次侵吞公款四千大洋,监视数日逃去,复署临邑县(俗称北临邑,今属德州管辖)。””二十二年六月,县法院检察官胡景清,滥罚巨款,吞没保证金,经各法团各区呈控,查实吐赃,调任他县。”……其时,旧日县衙的皂隶差役,已改为戴大盖帽的政警。政警下乡催捐征税,当差办案,各村必得杀鸡宰羊,置酒招待,并付给鞋袜费(即跑腿费)三元五元不等,否则,政警必寻衅滋事……
如此横征暴敛,巧取豪夺,使得沂蒙百姓室罄空悬,罗掘俱穷。张宗昌主鲁时,蒙山一带连年哀鸿遍野,饿殍载道。饥民无所不食,树皮草根,剥挖殆尽。平邑山中,有种软体白石,碾碎锅炒,略带米香味儿,四方饥民,皆来挖取,以充饥肠。然石头毕竟不是米面,饥民食后,常大便不通,腹胀而死。在费县某些村镇街头,竟出现了卖人肉者……
1928年冬,蒙阴斗方名士、代县知事左超,在呈送省府的《报灾请恤呈文》中,这样写道:”……频年以来,凶荒、兵燹、疠疫,纷至沓来,奇灾殊祸,非惟近今之世所未有,亦前古之时所未闻。死亡流离,盖已损十之五六矣。所遗残黎,强半槁项黄馘(大半人颈项枯瘦,脸色苍黄),奄奄就毙……一村之中,其死亡者,日或数人或十余人。甚至有人死求人抬村之中不能得者。送死之具,初犹用棺,继则用箔,终则箔亦用尽,割取田中禾本编之捆缚以掩埋者……自五月至八月,数月之间,死者据查已达二万三千余人,迄今犹未已焉……”此触目惊心的呈文,送达省府,竟泥牛入海。
一边是倒悬之急的债户饥民,一边却是穷奢极欲的城狐社鼠。
《山东文史资料》载,抱犊崮下的煤城枣庄,在民国时期,”虽处偏僻山野,豪华不亚都市”。尤其是中兴煤矿俱乐部里,”终年管弦丝竹,悬灯结彩,香衣鬓影,宴无虚席,军政绅商,以招妓侑酒为乐……”1925年10月,驻江苏陆军第七师蒋旅进驻临沂,上至旅长蒋毅,下到护兵马弁,军纪败坏,行同猪狗。蒋旅在临沂驻扎仅仨月,年底又奉调海州(今连云港市)。该旅以载运”军事物资”为由,向临沂县衙征调大车百余辆。可开拔时,车上竟坐着200余名丽人红袖,她们一个个穿绸裹缎,簪花戴翠,搔首弄姿,于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过市。可到海州不久,这批从各地诱拐来的女子,被丘八们玩腻后,或被转卖外埠,或在当地沦为娼妓……
1933年韩复榘的六十六旅驻防临沂,至”七·七”事变后调防,历时五载。旅长李占标更是一淫棍色狼。时”扬州班”到临沂开设妓院,李占标将这些南国粉头花娘一一玩遍后,又专为雏妓”开包”。开包前,老鸨为其举行合卺仪式,大肆铺张,挥金如土。更有甚者,李占标还指派心腹,以每夜陪睡50块大洋的重赀,到民间搜寻十七八岁的黄花处女,大施淫威,逼良为娼。李占标在临沂的五年里,朝朝美酒,夜夜新郎,不知糟蹋了多少处女的贞操。上行下效,李旅官兵,四处猎艳,偎翠倚红……
军阀奢靡,千金买笑,全靠搜刮民脂民膏。
一边是黎庶百姓生计无望,走投无路;一边是达官显贵纸醉金迷,花天酒地。于是,社会安定的天平便大大倾斜了。
惯匪刘黑七为匪之前,曾到青岛的车站、码头卖过一年多苦力。这山陬里走出的小小羊倌,首次目睹了一个贫富悬殊两极世界的另一极,怎能不心潮如捣。他返回锅泉庄后,对几个同伙绘声绘影地讲述了山外的花花世界后,发誓说:”我以后管的人要比这羊群还要多,非找几个大闺女当老婆不可……”《蒙阴县志》载:”蒙邑匪祸,明以前无考。”县志在陈列了明清之间仅有的几次匪患后,述道:”然罹祸虽酷,皆由外寇。而本邑之为匪者,则无也……”这足以说明,沂蒙本是民风淳朴之地。民国初叶,此地土匪如毛,实是贫穷和腐败这两个魔鬼沆瀣一气,教猱升木,逼民为匪。
刘黑七匪部中曾流传着一串歌谣:”犋牛顷地靠沙河(形容富农),不如钢枪压着脖(意即为匪)”;”要想欢,上戏班;要想玩,撑花船;要使钱,上刘团(指黑七匪伙);要看媳妇亲兵连(亲兵连专护黑七众多的妻妾)”;”跟着师长(黑七)到处串,给个知县也不换”……在有着等级的阶级社会中,工农学商,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的养家糊口、敛财聚富的手段可谓多矣,惟官吏靠权力的侵吞,土匪靠暴力的掠夺,纯属”无本生意”。前者最卑鄙,最龌龊,最无耻;后者最酷虐,最暴戾,最凶悍。但两者所攫得的金钱中,每个铜板里总有百姓含血带泪的痛苦!
对饥民来说,那是一只馒头几张煎饼便可当作旗帜挥舞的年代。当被贫穷压瘪了的百姓,即使一死也难完成对命运的抗争时,他们中的少部分人,面对物欲的诱惑,罪恶的教唆,很容易选择人生的堕落。当赵嬷嬷、孙美瑶、刘黑七们把盗旗贼幡轻轻一举,有那么多赤贫之民沦为土匪,也就不难理喻了。

解读沂蒙匪事,我们不能不把目光瞄向”人”的自身。
在人类社会中,人的各种欲望的实现,既受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因素的制约,更受法律与道德的框范。在社会动荡的年月里,由土匪构成的团体,无疑是一种极度扩张个人欲望的组织。人生常有两种悲剧:一是欲望难遂,二为欲望得遂。人一旦踏入匪的轨道,两种悲剧便会集于一身。欲望的种子播入土匪心灵的城堡,长出的必然是罪恶的野草。
土匪以劫钱掠财为业,绑架”肉票”是土匪获得钱财的惯用伎俩。一般说来,土匪绑架”肉票”有其选择性,然而在二十年代末,刘黑七匪部却阎王不嫌鬼瘦,采用的是拉大网的方式。黑七对于有大刀会员、敢于反抗的村镇,一律破围屠村,大开杀戒。对于束手就擒的屯落,先是把阖庄财物抢劫一空,然后再把村中男女老幼,统统解到”囚票点”。这种囚票点,刘匪部在沂蒙设有多处。
蒙山中有个秋子峪,是黑七手下一郭姓头目主掌的囚票点。我们仅从这个囚票点里,便可知”肉票”们身置虎吻后的九死一生。
1929年隆冬的一个深夜。郭姓头目率匪徒,将费县西柴城村的二百多名老幼绑架到秋子峪。在囚票点寨门前的空地里,摆有几张桌子,匪徒们先逐个登记”肉票”的家产,凡报半亩、一亩、二亩地者,土匪认为没油水可榨,均当场击毙。中有一家境稍好的中学生见状灵机一动,谎称家有土地百亩,且在青岛、济南开有店铺。土匪闻听大喜,便将这中学生羁押于”阔票棚”。后面的”肉票”,为暂免一死,也纷纷或多或少的虚报了家产。匪徒根据”肉票”所报财产的多寡,分别囚于”阔票棚”、”穷票棚”。阔、穷票棚中的”肉票”,一律五花大绑,只给少许瓜干菜团和凉水维持生命。匪徒们狮子大张口,信天要价,这可苦了”肉票”的亲友,他们变卖家产,四处讨借,亦很难达到匪徒所索数目。对”穷票”,匪徒一般是榨干油水即击毙;对”阔票”,匪徒们采用的则是零刀削肉般的折磨,非让你倾家荡产、灯枯油尽不可。今天先割一只耳朵,送其亲友催赎;明天再剁一只手,给其亲属下最后通牒。阔票棚里,整日哭天号地,鲜血淋漓……当时,秋子峪囚票点里,有两个”小肉票”,一是十岁的男童叫小捻,一是九岁的女孩叫小琴,他们的亲友砸锅卖铁,磕头作揖,求爷爷告奶奶,总算凑足了赎身钱。然而,小捻回家后,冻烂的下肢从膝关节处脱掉,成为终身残废;小琴那冻坏的双手,也从手关节处脱落。其母见状,泪水和面,包了加进砒霜的猪肉水饺,母女同食,双双而亡……
冥冥中,有一把最能衡度人与动物分野的界尺,她的名字叫良知。良知飘忽于天地之间,匿藏于肉身之内,人类对她最熟悉也常常将她遗忘。良知,是人的心匣中最为宝贵的珍珠。我们常从没有语言、没有意识的小猫小狗乃至刺猬的眼睛里,读到温和友善的目光,那简直是一首首柔情的诗。然而,刘黑七们竟这般对待”肉票”,土匪们在获得钱财时,早已完全摈弃了”良知”这个作为”人”的标识。
就这样,刘黑七从一个”掷石牧羊”的穷光蛋,一跃成为鼎铛玉石的暴发户。他用贪心金、狠心银、昧心钱、黑心财,不仅在济南、青岛、南京、上海购得公馆别墅,还在天津租界里买下洋楼华寓,就连在他地处山皱的老家锅泉庄,他也耗费巨资修起一座五个大院构成的”八卦”庄园,石砌的围墙既高且宽,墙头之上可操兵跑马。金玉满堂的地主,驷马高车的官宦,很难与之比肩。一人成魔,鸡犬升天,贼母王大脚也行有轿,食有鱼,呼奴唤婢,俨然草头太后……
那年月,土匪一夜暴富,实为司空见惯。曾协同赵嬷嬷血洗八里巷的徐大鼻子,不过是个有着五六百人的中小匪首,可在1924年,当某团官军清剿他时,仅从在人类心灵的城堡里,有爱有恨,有善有恶,贮满各种情愫,”报复”即是其一。报复心理不一定是个人品行上的缺陷,实为人性中的通性之一。人在内心中很少不存有报复心理者,只不过有人直露于外,有人深藏于内,有人在这种心理闪过后很快消除,以德报怨,表现出一种豁达宽阔的胸襟。无法无天的土匪总是将报复心理化为血淋淋的行动。刘黑七们的”大破圩”、”大屠村”是对整个社会乃至整个人类的蔑视,已大大超出报复的范畴。土匪们为匪前,多有个人恩怨,一旦成匪,即行报复,他们常从这种报复中,寻找某种满足与刺激。
制造过临城劫车大案的孙美瑶,在抱犊崮一带为匪时,所架”肉票”,多为富户,对待”肉票”,也不像赵嬷嬷、刘黑七那般惨无人道。某日,一地主被从孙美瑶的囚票点里赎出,放行前,突有一匪持枪将其拦住,让其摇头给众匪看。这地主年过六旬,学小孩摇头未免难堪,见持枪匪满脸怒气,且刀逼胸口,又不敢不摇。地主将头摇摇,群匪捧腹大笑。但持枪匪对地主那货郎鼓般的摇头,不予认可,让其再摇。地主复摇后,又未通过。原来,这土匪与地主同住一村,十年前因岁不丰登,这土匪奉母命至地主家借粮,并主动提出春借两斗高粱,夏还二斗小麦。坐在太师椅上的地主听罢,双目微合,手握念珠,似轻风过耳。借粮童再三哀求,询问借还是不借,地主方将头似摇非摇的动了动。借粮童悻悻而归。地主的摇头状深嵌进他的记忆……此刻,持枪匪做了个地主当年摇头的样子,又逼地主再摇,地主连摇十余次,方获准下山。
蒙阴县那个世代忠厚、力大如牛的石增福,沦为土匪之后自然不会忘记仇人石二麻子。当年,因趁饭时怀揣两张煎饼哺育饥儿而被东家视为贼的羞辱,令他耿耿于怀。当上匪首重返蒙阴,他即把地主石二麻子绑架上山。石增福喝令土匪,用铁丝刺穿石二麻子的两只眼皮,再在眼皮上各挂一铜钱,遮其视线,石增福问看到的是啥,石二麻子答曰:”是钱。”石增福仰天大笑:”知道你就认钱,限你七天交足一万大洋!”石二麻子的家人变卖所有家产将人赎回,一户地主遂成为赤贫……
在人类社会中,有些团体和个人,即使天良丧尽也会大念其《圣经》。似乎只有土匪这种组织形式,才敢于把一个”恶”字,明目张胆地书写在自己的旗幡上。他们公开背叛伦常理念,贸然颠倒人生法则,常常用人性之恶,作为呼朋引类,凝聚团伙的粘合剂。
巨匪孙美瑶麾下,有一自成系统的土匪。匪首名刘守庭,自幼卖馍馍,绰号”馍馍刘”。他驭匪的基准是:放纵匪徒人人把坏事作绝,个个公开行恶;惟有坏事作绝,才消放下屠刀之念;惟有公开行恶,才能引起民众公愤;有了公愤,匪徒们才会死心塌地,抱伙成团。馍馍刘”架票”、”催票”、”撕票”也与其他土匪有所不同;架票时,七狼八虎一齐上,兔子要吃窝边草,越是百姓熟悉你的地方,越是让你充当马前卒;催票时割下的耳朵,剁下的手腕派匪徒轮班去传送,让你人人手上都沾血;撕票时,诱逗匪徒创新招,或刖或剐或磔或劓或髌,手段愈残忍愈有赏……
在行恶方面,馍馍刘常给属下做”示范”:1920年夏的一天,馍馍刘率匪攻破滕县山外民寨时,阵亡一匪。破寨后烧杀完毕,馍馍刘说:”这个兄弟跟我跑了这些年,还未成家就土了(死亡之意),我给他说个媳妇吧。”他在准备掳走的青年妇女中,亲自挑选了一位俊俏的处女,抓鸡般的活活的放入棺中,用粗钉牢牢将棺木钉死,与亡匪一起埋葬……
我还是要重点剖析一下惯匪刘黑七这个畸形的社会怪胎。刘匪杀人手段之残,聚集匪徒之多,活动范围之广,怙恶时间之长,可谓全国匪首之冠。当时,不少沂蒙百姓把黑七鬼化、妖化、魔化乃至神化。然而,只要剥去黑七的层层匪衣,一个涌动着无尽欲望的贪婪的恶魔形象,就会现形于世人面前。
黑七为匪时,在8个结拜的匪兄贼弟中,岁次第七,众匪让其执牛耳,是因其胆大泼天,枪法超群。那是黑七做羊倌时的一年,锅泉庄窜来十余土匪,土匪仅鸣三枪,村人皆吓跑,惟黑七藏于卧牛石旁,静观动静。土匪劫财离村时,一持枪匪徒后尾压阵,黑七从怀中掏出石块,以掷石击羊角百发百中的本事,对准几十步开外的那压阵持枪匪的后脑勺,嗖的掷去,打个脑浆迸裂。黑七纵身扑上,夺得”马连匣子快枪”一把。黑七率匪首次破圩时,他手持双枪,左右开弓,一枪一个,两个圩上守护人应声而倒。小鬼崇拜阎王,黑七先是以操枪的奇技淫巧,折服了众匪。
刘匪麾下之徒,成分淆乱,可谓鸦集兽聚。黑七为匪后半期,连国民党中失意的政客,士绅中的利欲之辈,也如蚁附膻,如蝇逐臭,甘居刘麾下为”高参”。黑七目不识丁,胸无点墨,却将万匪之众玩于股掌,招之即来,挥手即去。他统匪诀窍是紧紧抓住了人性中的致命弱点。
凡为匪者,一是爱钱,二是贪色。黑七将钱当作拢匪的圈套,以色作为”美丽”的诱惑。
匪幡初举时,枪弹是土匪的命根。深谙枪杆子里面出钱财的黑七,尤为重枪。凡在抢劫中夺得枪弹者,除按黑市高价给以赏赉外,还让匪徒以枪入股,再次分赃时,便可分得人、枪双份。此举使匪徒夺枪时往往如鼠斗穴,施勇逞狠。每当铁杆匪徒家中有困难时,黑七总是施以银元,让铁杆更加铁心……
破圩劫村,刘匪部总能掳得大批青年妇女,黑七总是让匪徒们恣意淫乱。后来,刘匪部几度被军阀招安、被日寇收编,亦匪亦军,亦伪亦顽。黑七属下大头小脑,也都闹得了师、旅、团长的名份。黑七着人四处搜罗美色,不断给他们配备小妾侧室……
黑七为匪时间一长,也渐次摸准了军阀政客们欲望的脉搏:有的志在南面称孤,有的意图雄长一方,谁都想扩充自己的实力。黑七的万余人马,对谁也不能不是一个可以增重的砝码。此时的黑七,通过金钱铺路,早已买通各路诸侯中的要员赃吏,他们常常为黑七通风报信,黑七对各派系的明争暗斗,嫡庶亲疏,了然在胸。狡诈的黑七自然明白,他身率的是一支匪伍,早己播臭千里,不管哪派收编他,仅是一时借用,一旦成就大事,必会卸磨杀驴,过桥抽板。于是刘匪不管哪派哪系,凡给奶者,猛咂一口即窜。军阀割据的年代,必然会产生巨大的社会空隙。滑得不能再滑的黑七,瞅准了这缝隙,像巨蟒一样拿云播雾,钻游于半个中国……
有些口碑资料称,黑七其人坏归坏,恶归恶,但对其母王大脚却极尽孝道,常将母言当”圣旨”。1928年7月,刘黑七第三次大劫费县城,把商号店铺抢拿净光后,又大得一笔横财。这时,黑七派心腹用四人轿把王大脚从锅泉庄接来,并强令全城人出门迎接。黑七亲临轿前以示孝敬,见其母的大脚露在轿外,忙拉轿帘遮盖。王大脚掀帘下轿,当众斥骂黑七:”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我脚大给你丢人啦!实话告诉你,你能当上师长,就是我这双大脚带给你的福气!”黑七不顾体面威风,当众给母叩头作揖,诺诺认错。有些被黑七部所绑”肉票”的亲属,几经周转,求到王大脚门下,大脚也常令黑七放人……这就是人说的黑七孝母的依据。然黑七孝母的衣食均沾满百姓鲜血,多少慈母幼童残死在黑七屠刀之下。孽子为匪,母不以死相劝,早已枉为人母,黑七孝从何来?!
剥去黑七某些虚伪且带有欺骗性的匪衣,这个魔鬼的心旌上写的全是”恶”字。
较之韩复榘麾下那个”朝朝美酒,夜夜新郎”的色狼旅长李占标,刘黑七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采花大盗。李占标用搜刮的民膏,以每夜50块大洋的价码专寻民间处女”破瓜”,而黑七猎艳则全仗暴力。他把玩女人称作”换衣裳”。不管是流窜还是打仗,每到一处,黑七总是遣匪徒捉来仨俩女人陪宿,以发泄兽性,不管肥瘦妍媸,玩完即弃。黑七荡南扫北,所掠美女做妾充小者,多以地名冠之:在莒县,黑七巡街时见一卖大饼少女姿色出众,便遣匪抓来,称”莒县太太”;在热河慈县,他骑马撞见一已婚女子觉有塞外风味,便当即让匪擒来,称”慈县太太”;在胶东平度,匪徒们于驻地搜出一地主家庭出身的女中学生,黑七见其玉容花貌,便千方百计使其屈从,封为”平度太太”……天津租界的洋房,是黑七放荡形骸的淫窝,除多藏美姝丽媛外,还常从妓院里拉回路柳墙花。
衣冠禽兽的黑七,所蹂躏糟践的女子无计其数。这羊倌出身的匪枭,玩女人常常”土法上马”,变换花样。黑七为恣意取乐,有时竟让喽啰捉来几个肤白乳大的青年妇女,凌逼她们将衣服剥得精光,再将铜铃铛系于她们的乳上,让她们擀面条给匪首吃。擀面杖在面桌上来回滚动,系在乳上的铃铛也随之叮当乱响,匪徒们淫笑不止。黑七称这叫吃”响铃面”……
1933年8月底,黑七率匪部流窜至察哈尔省南口的山峪里,被宋哲元的部队围困,眼看堵截峪口的兵马将至,黑七部面临全军覆没之灾。黑七急命众匪人人身上绑上干草秫秸,准备怀抱枪支从峪顶滚滑下山,夺路逃窜。见一切就绪,黑七召来旅、团长们,命令说:”坠脚东西统统甩掉,马匹要打死,老婆孩子一个也不留。”要女人不要命的匪徒们沉静有时,无一动手。黑七凶狠狠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窜到山东、河南,每人再给你弄个女学生,年轻漂亮的。”说罢,黑七先砰砰两枪将自己两个老婆打死,又命手枪队、机枪连一齐摆开杀势,噼里啪啦,一阵扫射,部中所有家眷、孩童及骡马,统统呜乎哀哉!
黑七率众匪滚滑山下,狼狈逃遁。南口山峪里,那刚刚被击毙的骡子的头还在轻轻地颤抖,那刚刚被枪杀的战马的腿还在痛苦地抽搐,那奄奄一息的女眷们的身上的弹孔里,还在涌流着殷红殷红的血,那尚存一丝二气的孩童们的细手嫩脚,还在微微地颤动……这惨景,这惨状,与刘黑七当年用活鸡蘸煤油点火破圩大屠村的惨烈,何其相似乃尔!不过,这次匪徒们的枪口,对准的是他们自己的妻妾和儿女。虎毒尚不食子,人恶如此,天道宁论!
伟大的人道主义作家托尔斯泰有云(大意):吾有人性之托尔斯泰,亦有兽性之托尔斯泰,而兽性之托恒为人性之托所压倒……这为”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名言作了注释。惟有土匪这种组织形式,将天使美的因子荡涤殆尽,而把魔鬼恶的细胞生满全身。

其个人的窝赃点里,就搜出20多万块银洋,足足装了五大牛车……

良知,也如同深藏人体内的燧石,它迸发的火花,可随时燃亮人的心灵。当土匪们用罪恶之水将燧石之光全部浇熄后,心灵的枯井里便盛满了灰烬。尽管这些走肉行尸仍以及时行乐去打熬岁月,但随着时光的流逝,死魂灵便在恐惧中日夜颤栗。他们心中自有一份罪恶的清单,他们应该知道生命的幕帘该怎样降落。
凶狠的土匪,实则神经极为脆弱。惯常,他们不敢使用正常人的语言,多用黑话。
土匪最怕暴露姓名:如姓杨的呼爬山子,姓黄的唤槐花子,姓郭的叫盖口子,姓于的呼顶浪子,姓马的唤高腿子,姓王的叫虎头子,姓孙的呼兔辈子,姓刘的唤顺水子,姓赵的叫走俏子……
土匪行恶,也多用贼语:如抢掠称”使钱去”,屠村谓”打旮旯”,烧房称”烧红窑”,绑票谓”请客去”,割耳称”送山风”,剜眼谓”取照子”,剁手称”拿耙齿”,割鼻谓”去闻香”,砍头称”凿母子”……所劫财物,土匪也自有称谓:牛叫”春子”,驴叫”条子”,马叫”高风子”,猪叫”黑毛子”,金叫”蛋黄子”,银叫”白雪子”……土匪自称”山马子”,谓官军是”花腰子”,呼”大刀会”是”槽肚子”……
土匪黑语几乎泛及各方各面:山叫”老硬子”,河叫”大横子”,阴天叫”上幔子”,下雨曰”摆浆子”,酒叫”火山子”,筷叫”对方子”,鞋叫”踩壳子”……
因”茶”与”查”、”饭”与”犯”同音,土匪最为忌讳。他们把吃饭称作”上传子”,喝茶叫作”上泉子”。土匪对”网”更是讳莫如深,若遇上网鸟、捕鱼者,他们认为是自投罗网,非将对方打死不可。有些特别迷信的土匪,遇见网后,常常三五日不敢出门……
人类社会制造的怪圈,永远圈不住正直的历史老人。历史老人用良知的丝线织成的天网,终将沂蒙匪事中的大头小脑,一一擒获。
女匪赵嬷嬷用八千块大洋,从赃官李森那里买了条生路后,率两匪女及贴身的干儿潜逃威海,躲进一家小旅店里,准备乘船取道大连下关东。因盘缠不足,赵嬷嬷派一干儿秘回临沭县一个窝赃点里取银,被八里巷幸存的几位村民侦知,飞报当地驻军及省当局。赵嬷嬷及其匪女、干儿被临沂警备大队擒获归案。当赵嬷嬷及两匪女被押到临沂法场那天,临沂城里人山人海,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沂蒙百姓,莫不拍手称快。刀斧手手起刀落,匪婆匪女便身首异处。切齿愤盈的八里巷的幸存人,索回三颗人头,回村后用桐油炸成”炭球”,悬诸高杆,示众多日……
也曾欠下八里巷血债的徐大鼻子,自知罪不容诛,携爱妾”小白鹅”潜逃苏北,整日杯弓蛇影,惶惶如丧家之犬,遂吞金自尽。小白鹅被官军缉捕后,供出徐匪在郯城的窝赃点,20万块银元即被起获。当徐大鼻子的尸体被牛车拖着游乡示众时,那满当当的五大牛车银元,徐匪不仅不能带至阴间挥霍,反倒成了他渔夺乡里的血证……
制造”民国第一案”的巨匪孙美瑶,招安后所辖一旅人马驻扎在枣庄城外的某镇。孙部匪性难移,经常三五成群,溜进枣庄,声色犬马,寻欢滋事。是年秋日,孙的部属与驻枣庄的吴团在街上发生冲突,孙部的人被殴打败归,孙美瑶闻之大怒,即率手枪队蜂拥进城。孙手提盒子枪沿街叫骂,手枪队也剑拔弩张,一个个宛如市井无赖,把吴团团部包围。闹得当街商家打烊谢客,满城百姓关门闭户。新任兖州镇守使张某老谋深算,孙美瑶被招安后,张某将孙收为门生,表面上视孙为嫡系心腹,实则早感到招安孙部是开门揖盗,便暗存杀机。孙部与吴团发生火拼后,张某一面急告吴团闭门不出,一面星速赶来枣庄,在下榻处设华宴对孙美瑶好言抚慰。并择一吉日,再开盛宴,特邀枣庄士绅军要相陪,为孙、吴两部调解。”鸿门宴”举行那天,枣庄中兴煤矿俱乐部里,悬灯结彩,人到熙熙,马到攘攘。当孙美瑶喜孜孜步入酒楼的第一道门时,孙的随从被侍者极为客气地请进酒楼一厢。孙美瑶在要员的陪同下兴冲冲进入二道门过堂,这时,潜伏在过堂内的两个便衣骤然向孙扑来,一便衣将手攥的白石灰向孙的双目一拍,孙顿成”瞎子”,这便衣就势将孙半按在地,另一便衣举起”鬼头刀”,噌地朝孙的脖颈砍去。孙还没反应过来,便脑袋搬家。这个被招安后仅过了四个月旅长瘾的一代匪枭,就这样匆匆奔上了奈何桥。
孙美瑶麾下那个”以恶治匪”的馍馍刘,闻凶讯化装潜逃至枣庄车站,被吴团的士兵查获,在滕县民众的强烈要求下,由官兵解到当年馍馍刘把一少女活活钉进棺材与亡匪同葬的村寨,将其就地正法。那花季少女的冤魂若九泉有知,当会涕泗滂沱……
曾血洗瞭阳崮并把崮顶当作屠场淫窝的悍匪李殿全,在官军、民团围崮两个月后,水断粮绝,众匪被犁庭扫穴,一网罗尽。周围数十里内的百姓纷纷拥上暸阳崮顶,对李匪鞭尸三百,仍难消心头大恨,又将其尸泼油火焚,撒骨扬尘……
给”肉票”眼皮上串两个铜钱的匪首石增福,曾被鲁南民团招安。在当上营长,移防胶东后,身在官军仍行匪事,被逮捕枪决……
惯匪巨奸刘黑七的下场更为可悲。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黑七再次投日,被委以”皇协军前进总司令”,三度窜回山东,继续祸国殃民。刘匪先鲁北,而胶东,于1939年春又踅回沂蒙。刘部协助日寇,合同各路伪顽,对我抗日根据地日骚夜扰,为鬼为蜮。我鲁南军区老三团、老五团,与刘匪黑七几经交战,黑七部损兵折将,大败亏输。黑七悬心吊胆,惶恐恐如惊弓之鸟。他找来五六个替身,扮作假黑七,以避不测。晚上睡觉,黑七有时宿在羊圈,有时眠于马厩,连随从也难知其所在。1943年11月15日深夜,我老三团、老五团,对黑七部的穴巢柱子山发起攻击,经三小时激战,刘匪固守的明碉暗堡,全被摧毁,大围小圩,悉被攻破,匪兵贼马,折戟沉沙。清扫战场时,在黑七居住的小圩子内,我老三团主攻连的战士们仅在正房内擒得黑七小妾,打开东西两厢房,房内堆满铁箱,箱内全是金砖、金条、金元宝,惟独不见黑七踪影。原来,大围墙被炸塌时,黑七趁混乱带一副官一警卫从小圩子的围墙上坠绳而下。慌不择路时,副官被俘,警卫被毙,黑七只身踉跄逃窜。我潜伏在坟地等待打”出水”之敌的一战士,见一黑影短、胖、矮、粗,认定是黑七,便穷追不舍。一颗仇恨的子弹出膛,正中黑七头颅。这个横行半个中国长达二十九载,屠杀无辜百姓多达二十余万人的混世魔王,终于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因”黑七乃乌鱼精下凡,刀枪不入”之说,在沂蒙流传甚盛,初时,百姓皆不信黑七亡命。民兵只得抬其尸体,四乡示众。当百姓”验明尸身”后,不由想起黑七破圩屠村杀人如麻的那一桩桩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藏怨衔恨的乡亲,愤难自持。人们有的拿剪子,有的握锥子,有的攥斧头,有的挥菜刀,恨不能将黑七碎尸万段……
几年后,乡亲们终于从山旮旯里搜出刘匪母王大脚,不由分说,便一阵乱棍将其打成肉饼。生下孽种且有纵子行恶之罪的王大脚,同其子黑七一样,受到了永恒的诅咒!
天地浮浮沉沉,春秋来来往往。过去了,那狗吠鸡跳的霜晨;过去了,那冤魂啾啾的寒夜;过去了,那村村白骨收于一坟的悲惨;过去了,那百里禾田无颗粒的凄凉;过去了,那灌满泪珠的沂河;过去了,那枯草汪血的蒙山……
对于昨天的世界,曾有人满足也曾有人淡漠过它的野蛮与荒疏;面对当今的时代,有人沉湎也有人追逐它文明里包裹着的自私和冷漠。既然,”人”的躯体内或多或少潜有”恶”的元素,那么,抑恶扬善,惜爱释怨,便永远是一部人类常读常新的大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