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座丰碑,他叫颜福庆

文:徐敏

张文宏毕业的上海医科大学,首任院长就是颜福庆。张文宏在谈到自己从事医疗工作的贡献时说,“和颜福庆老先生比起来,我做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我们曾经是一个十分懂得感恩的民族。对于家族,我们有宗族祠堂;对于地方贤良,我们有乡贤祠;对于施行惠政的地方官,我们有名宦祠。以至于修桥筑路,开堰灌田,都会记名于功德碑,命名以主持者。何也?吃水不忘挖井人也。

然而,我们又曾经忘恩负义,以破四旧的名义,摧毁传统文化,将所有感恩的对象,一概推翻打倒。

今天我们要讲述的这个人物,是亚洲第一位耶鲁博士,他为现代中国留下巨额遗产,经他之手,创建了一流的医科大学,建成了一流的私立医院,培养了无数的医学人才。但他的结局令人心痛,他86 岁时,需要住院治疗,却被自己创建的中山医院拒之门外。

那个毫无人性的社会忘了,他就是创建这所医院的首任院长,他叫颜福庆。

颜福庆

他这一生,奉献医学,百折不回,因为他的家庭经历,给过他惨痛的记忆。

6 岁时,父亲颜如松感染伤寒去世;10 岁时,三哥因患脑膜炎死去;16 岁时抚养他长大的伯父颜永京,因糖尿病离开人世。一连串的不幸遭遇,让他立志学医,以解救和他的亲人一样,在疾病中痛苦挣扎的患者。21 岁那年,他从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毕业,进入上海同仁医院做实习医生。第二年,清政府招募劳工去南非挖掘金矿,需要医生同行,颜福庆毅然作出决定,报名前往南非。1904 年,颜福庆搭乘轮船,与华工一道,来到了南非的约翰内斯堡。

颜福庆在南非多本金矿担任矿医。金矿的工作条件非常艰苦,环境危险,常常有尸体从矿井抬出,而在两三百米井下劳作的矿工,会感染多种疾病。作为一个从医不久的医生,他深感自己的知识不够。1906 年秋,颜福庆决定前往美国留学深造。

临行前,一群曾经接受过他治疗的矿工,和他握手道别,依依不舍,充满感激地赠送给他一枚金质纪念章,让颜福庆感动得热泪盈眶。

后排左三为颜福庆

来到美国,颜福庆进入耶鲁大学医学院攻读博士学位。读书期间,为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他利用课余时间到餐馆帮工,到图书馆当管理员,赚钱补贴生活。他还把从上海带来的中国茶叶,装进漂亮的礼品盒,用英文写上“帝国牌”的商标,挨家挨户上门推销。

有一次他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主人家看也不看,直接说“不需要”就拒绝了他。关上门后,主人回到沙发上休息,又听到有人敲门,跑去开门一看,还是刚才那个敲门的年轻人。

颜福庆热情地说:“我的茶叶和一般的中国茶叶不同,都是新品种,特别芬芳,您可以尝尝。”

美国人看他一脸的真诚,感动了,就掏钱买了茶叶。

1909 年,27 岁的颜福庆从美国耶鲁大学毕业,成为第一位获得耶鲁医学博士的亚洲人。

1910 年,颜福庆回到祖国,应聘到湖南长沙雅礼医院担任外科医师。雅礼医院最初成立时,仅只美籍医师胡美一人。颜福庆加入该院后,胡美博士感觉如虎添翼,称颜福庆是“上帝送给长沙的礼物”。

辛亥革命后,谭延闿任湖南省督军。有一年,其母患大叶肺炎,病势沉重,百医无效。后延请颜福庆上门诊治,热退痊愈,让谭延闿看到了西医的非凡之处。颜福庆利用这个机会,说服谭延闿以湖南省的名义,与雅礼会合办一所学校,定名为湘雅医学专门学校。合约为期10 年。最初,合约送至北京立案,被驳回,后经多方斡旋,合约终获批准。

经过一番筹款和购置地产,兴建了湘雅医学专门学校,又将教会办的雅礼医院扩大为湘雅医院。医校、医院迁入新址后,望衡对宇,面貌焕然,相得益彰。医校毕业生毕业,由湖南省发给毕业证书,通过雅礼会经美国康州大学授权授予医学博士学位。那段时间,学校气象日新,蒸蒸日上。

1926 年秋,北伐革命军抵达湖南长沙,当地爆发了学潮、工潮,一些学生投身北伐革命军,学校动荡不安,外籍教师纷纷离校,颜福庆也被迫离开长沙,应邀前往北京担任北京协和医学院副院长。

在北京协和医学院任职期间,颜福庆深感寄人篱下,决心要创办一所中国人自己的、规模较大的、设备比较齐全的医学院。

当时,正值第四中山大学计划设立农、工、医、法、商等8 个学院,经颜福庆与第四中山大学校方商议,将医学院设在上海,校方邀请颜福庆担任首任院长。

1928 年6 月,颜福庆辞去北京协和医学院职务,乘火车回到上海,正式到上海医学院接手工作。

学校创办后,便与中国红十字会协作,接办了该会的总医院,作为学校的教学医院,由颜福庆兼任医院院长。

这时,颜福庆有了一个更大的计划,他要创办一家具有更大规模的属于上海医学院的实习医院。1929 年,颜福庆完成了建设医院的计划书。1930 年,颜福庆正式向社会发出创建中山医院的倡议。

1931 年1 月17 日,中山医院发起人会议在上海银行公会召开,实业部长、中央银行行长孔祥熙、孙中山之子孙科、沪上名流王一亭、刘鸿生、史量才等27 人与会。会议郑重宣告,上海中国医院筹备会成立,颜福庆担任总干事。

从此,颜福庆开始了他艰巨的筹款征程。

这一年,宋氏三姐妹的母亲倪桂珍逝世,全国各界赠送了巨额丧仪。丧事结束后,颜福庆上门拜访。提到昔日光阴,颜福庆说:“老太太小时候寄居在吴虹玉家,吴虹玉是我的舅舅,我们还是有渊源的呢。”一番寒暄后,颜福庆诚恳地对宋氏大姐宋蔼龄说:“贵府收到的丧仪,如果能用于建造医院,这是替老太太造福啊!”

宋蔼龄同两个妹妹一说,都很乐意,很快,这笔巨额丧仪就转入了中山医院的账户。

犹太人嘉道理,是和哈同、沙逊齐名的世界级富翁,今日的上海少年宫就是他当年的豪宅。颜福庆专程上门拜访嘉道理,希望他能为医院捐款。开始,嘉道理明确表示,医院捐款不在他的考虑之内。颜福庆也不着急,只是告诉他谁谁谁捐了多少,谁谁谁又捐了多少,还夸他是如何的富有仁慈之心。最后嘉道理被打动了,捐赠了中山医院皮肤科的建立款项,成为中山医院的捐款大户。

在颜福庆的不懈努力下,中山医院的筹建得到了宋氏家族、嘉道理、沙逊、张学良等社会名流和浙江政府、海关、银行公会等机构的大力资助。1936 年4 月,中山医院、国立上海医学院新校舍同时奠基。

3 年过去,1939 年4 月1 日下午2 时,枫林桥边,举行了国立上海医学院新院舍落成暨中山医院开幕典礼。孔祥熙、段锡朋、朱恒璧先后致辞,接着颜福庆作开幕报告。他激情洋溢地说:“我们认定做医师的人,须有牺牲个人、服务社会的精神。服务医界,不存在升官发财的心理。如在学院或医院服务的同人,皆有此决心,则医疗事业,定有相当进步。……”颜福庆的讲话,赢得了阵阵掌声。

当时盛况,上海《申报》和沪上英文媒体都有详细报道,《大陆报》以权威口吻评价说:“这所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医学院,与欧美同类医学院站在同一水平线上,是亚洲地区最重要的医学中心之一,它将成为中国的新骄傲。”

有段时间,蒋介石曾到中山医院就医,颜福庆安排专家给他做了检查,还拔了几颗牙。从蒋介石入住中山医院那天起,上海的《申报》就有新闻报道,但不是头版头条,而是在第9 版牙膏广告的旁边。蒋介石看了报纸,微微一笑,并不觉得自己受到轻视。

上海医学院

此后,星移斗转,天地变色。49 年新政权建立,上海医学院被上海军管会接管,并成立了临时管理委员会,颜福庆被任命为副主任委员。1951 年,上海医学院改组,颜福庆被任命为副院长。从此,颜福庆工作的政治色彩就越来越浓,已经不能再全身心地投入他的医学医疗事业了。甚至,像对台宣传这样的事情,也会拉他出面。

1956 年9 月,九三学社中央发出《关于加强对台广播宣传工作的通知》,决定每月安排三到四位社员参加对台广播,九三学社上海市委邀请颜福庆等三位社员参加这项工作。74 岁的颜福庆按照上面布置的宣传要求,带着亲自撰写的广播稿,来到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录音,用浓重的上海乡音普通话,向对岸宣传大陆的建设新面貌。

也是这一年,毛泽东曾在北京宴请全国知识界知名人士,颜福庆受邀坐在毛泽东右边。毛泽东进入宴会厅后,刚落座就对颜福庆说:“30 年前,在湖南湘雅医学院我就认识你了。”颜福庆一脸茫然。

毛泽东笑道:“当时你是一个知名大学的校长,我是一个无名小卒。”

这一说,颜福庆隐约记起来了,那天下着瓢泼大雨,颜福庆正在办公室,助手进来说:“有一位青年求见,他的妻子刚生下孩子就得了妇科病,希望能免费住院,他穷,没有钱。”时任湘雅医学院院长、湘雅医院副院长的颜福庆说:“让他进来吧。”

随即,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诉说了事情经过,希望医院能免费让他妻子入院治疗。颜福庆答应了他的要求。不久,年轻人的妻子病愈出院。颜福庆没有想到,这个年青人会是毛泽东,那位受到免费治疗的女子就是杨开慧。

颜福庆能免费提供治疗,是和他提倡“公医制” 的理念相吻合的。他主张不计功利,为社会、为民众服务。他说,医疗“应大众化,不论贫富,村民或城居,均能平均沾益。”20 世纪30 年代,他邀请知名爱国民主人士黄炎培为校歌作词:“人生意义何在乎?为人群服务。服务价值何在乎?为人群灭除病苦……”反映了他的“为人群服务”的思想。他反对在校教师私人开业并以身作则,他极力主张预防为主的方针。在他主持下,学校形成了治学严谨的优良校风,培养出了一大批成绩卓著的医学家和公共卫生学家。

晚年,为了跟上形势,颜福庆仍坚持参加学校内外的各种会议和各项社会活动。到文革前,他已经83 岁高龄了。毕竟年岁大了,做政治宣传不是他的本行,专业内的知识他可以记得很清楚,但政治术语他会常常失忆,会重听,会讲错话。有一次,颜福庆面对全院讲话,结束前对着扩音机呼喊口号,本来交代他喊“共产党万岁”的,结果一紧张,就喊成“国民党万岁”了。

全场大惊失色,党委书记陈同生赶忙表态说:“颜老的大节是好的,他大事清楚、小事糊涂。”这才遮掩过去。但到了文革,这件事就成大事故了,被揪住不放,严厉追究。

1966 年,84 岁高龄的颜福庆受到冲击。6 月,上海医科大学贴出了第一张批判颜福庆的大字报,随后,各种帽子,什么“美国特务”、“卖国贼”、“洋武训”等等,就铺天盖地扣在了颜福庆头上。8 月31 日,几辆卡车开到了颜福庆家门口,跳下来一群红卫兵,气势汹汹地闯进颜家大门,在每间屋子翻箱倒柜,野蛮搜查。

然后,又将老人拖到大庭广众之下,横加批斗,头上被扣上一顶超高的纸帽,上书“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祖师爷”,胸前则挂上“我是混蛋”的纸牌。然后逼迫颜福庆左手拿一只铁皮撮箕,右手拿一根短棒,在他创办的校园里边走边敲,口里不断地糟蹋自己:“我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我是医学界反动权威的祖师爷,我是牛鬼蛇神。”紧跟在他身后的七、八个教授,同样头戴高帽,手敲撮箕,口中念念有词地咒骂自己。

在批斗会上和游斗途中,颜福庆不断受到拳打脚踢。有一次,有人把写大字报用的墨汁浇在他的头上,顿时墨汁淋漓,连鞋袜也都墨迹斑斑……

家人怕颜福庆想不开,想方设法宽慰他,他却反过来安慰大家说:“你们放心,我不会自杀的。没什么了不起,以前在湖南早看到过‘痞子运动’了,这次也是一样的,革命么,过去了就会好的。”

1968 年秋冬之际,工宣队进驻颜福庆的家,对他宣布说:“从今天开始,对你实行隔离审查!你只准呆在卧室里,不能乱说乱动,家属不能进你的房间。”

从那天开始,谩骂声、口号声、朗读语录声,便在颜福庆的卧室里时时响起。一天,一个工宣队队员责问颜福庆:“老家伙,你为什么不自杀呢?”
颜福庆平静地说:“我为什么要自杀?我问心无愧!”

颜福庆原本身板硬朗,走路不要人搀扶,但经过两年多的折磨后,他变得骨瘦如柴,终至卧床不起。

一天,颜福庆肺气肿病复发,家人用藤椅将他抬到隔壁的中山医院急诊室。医生看到“颜福庆”三个字后,向工宣队请示,在工宣队的授意下,医生仅仅给了一点药就让抬回家去。

家里人看见颜福庆呼吸困难,要求医生说:“我们借个氧气瓶行吗?老人回家可以吸氧。”

医生面无表情地拒绝说:“不行!”

颜福庆在藤椅上目睹了这一切,对家人说:“我们回家吧……”

回家的路上,颜福庆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他没想到,人心会变得这般冷漠,自己创办的学校,竟然冷酷到拒绝了自己的治病诉求。从此,他拒绝再去医院。

此后两年,颜福庆再也没有踏入过他创办的中山医院,尽管医院和他家仅仅一墙之隔。

1970 年11 月29 日,老保姆跑来告诉颜福庆的小儿子颜瑞清和儿媳:“老人家大便失禁了。”

儿子和儿媳妇赶了过来,把老父亲扶进卫生间,又把他扶回卧室的床上。

儿子媳妇关切地问他:“不舒服吗?”

颜福庆摇了摇头。

“要不要去医院?”儿子媳妇又问。

颜福庆还是摇了摇头,然后就没有了反应。再看时,老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此时,墙上的挂钟,刚好敲响了十一下。

这一年,他88 岁!

就在老人离世前半小时,隔壁上海医大的围墻,无缘无故,突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