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回忆录》中,有多少是偏离事实的?
举一个特别流行的李宗仁编造的段子,南京保卫战讨论会黑唐生智为了抓兵权独唱异调:
上海会战失败后,委员长乃约在京高级将领和德国顾问商讨南京应否固守的问题。应召到会的,计有白崇禧、唐生智、何应钦、徐永昌和我等多人。 委员长首先便问我说:“敌人很快就要进攻南京了,德邻兄,对南京守城有什么意见?” 我回答说,我不主张守南京。我的理由是:在战术上说,南京是个绝地,敌人可以三面合围,而北面又阻于长江,无路可退。以新受挫折的部队来坐困孤城,实难望久守。历史没有攻不破的堡垒,何况我军新败之余,士气颇受打击,又无生力军增援;而敌人则夺标在望,士气正盛,南京必被攻破。与其如此,倒不如我们自己宣布南京为不设防城市,以免敌人借口烧杀平民。而我们可将大军撤往长江两岸,一面可阻止敌人向津浦线北进,同时可拒止敌人的西上,让他徒得南京,对战争大局无关宏旨。 委员长再问白崇禧,白说,他极同意我的主张——放弃南京。蒋先生说,在他看来,南京为国府和国父陵寝所在地,断不能不战而退,他个人是主张死守的。 接着,他便问总参谋长何应钦和军令部部长徐永昌。二人皆异口同声说,他们没有意见,一切以委员长的意旨为意旨。询及德国首席顾问,他也竭力主张放弃南京,不作无谓的牺牲。 最后,委员长问到唐生智,唐忽然起立,大声疾呼道:“现在敌人已迫近首都,首都是国父陵寝所在地。值此大敌当前,在南京如不牺牲一二员大将,我们不特对不起总理在天之灵,更对不起我们的最高统帅。本人主张死守南京,和敌人拼到底!”唐氏说时,声色俱厉,大义凛然,大有张睢阳嚼齿流血之概。 委员长闻言大喜,说孟潇兄既有这样的义愤,我看我们应死守南京,就请孟潇兄筹划防务,担任城防总司令。唐生智慨然允诺,誓以血肉之躯,与南京城共存亡。死守南京便这样决定了。 当唐生智在会上发此豪语时,我就揣测他是静极思动,想乘此机会掌握一部兵权,所谓与城共存亡的话,不过是空头支票罢了。会后,我便向唐生智跷起大拇指道:“孟潇,你了不起啊!” 唐说:“德公,战事演变至此,我们还不肯干一下,也太对不起国家了!”生智此时意态鹰扬,满腹豪气跃然脸上。我们遂互道珍重而别。
会议的翌日(十一月十二日)我便搭车赴徐州,执行第五战区司令长官的任务。
李宗仁讲的故事很有三国范,唐、蒋的表现就像是蒋干忽悠曹操的翻版。其实就是在这个故事里,李推断唐是“静极思动”也没有任何依据,只是李按自己三观的推测而已,所谓“仁者见仁,淫者见淫”。
然而很可惜的是,李宗仁这个故事是他自己杜撰的,因为李并没有参加南京保卫战决策有关会议,而且实际上,会议一共有三次,唐是第二次被扩大参加的。
根据刘斐的回忆,南京保卫战三次会议过程如下:
战局的演变,使蒋介石筹建了多年的吴福线和锡澄线国防工事,丝毫没有起到阻止敌人前进的作用,出乎意外地迫使他急于解决南京防守的问题。蒋为解决这个问题,十一月中旬连续在他的陵园官邸召开了三次高级幕僚会议。 第一次会议只有何应钦、白崇禧、徐永昌和我等几个人参加。
…………蒋介石……说南京是国际观瞻 所系,守是应该守一下的,至于如何守法,值得再加考虑。 过了两天,大约是十一月的十五六日,接着开第二次高级幕僚会议。参加的人比上次多一点,除了何应钦、白崇禧、徐永昌和我之外,还有唐生智、谷正伦,另外还有一个人,姓名记不清了。
……蒋在这次会上既没有作肯定的决定,也没有改变以前的部署。 又过了一天的晚上,接着开第三次幕僚会议。……蒋问:“谁负责固守南京为好?”这时没有一个人做声。最后唐生智打破了一时的沉寂,坚决地说:“委员长,若没有别人负责,我愿意勉为其难,我一定坚决死守,与南京城共存亡!”蒋说:“很好,就由孟潇负责。”蒋并望着何应钦说:“就这么办,有什么要准备的,马上办,可让孟潇先行视事,命令随即发表。”
白崇禧的回忆只谈了第三次会议,如下:
淞沪会战转移阵地之前,对南京防守事宜,蒋委员长曾经召开高级将领会议。出席之高级将领有参谋总长何敬之将军,训练总监唐生智将军,第一部副部长王俊将军与我等人。委员长在会场宣称南京是我们之首都,国父陵寝之所在地,必须防守。会中询问谁愿担任防守责任,唐生智立起发言,慷慨陈词,自愿防守。他批评自抗战以来中下级士官牺牲甚多,但未见有高级军官牺牲者,他愿担任防守责任与城共存亡。委员长嘉奖其壮志,但与会人多为唐担心。因为参加南京保卫战的部队,多是甫由淞沪战场撤下,有的部队伤亡过半,至少也在三分之一以上,而沿途撤退,上有敌机,后有追兵,士气非常低落。以久战疲敝之师来保卫南京,这是我们为唐担心的最大原因。
宋希濂回忆的情况如下:
我于二十三、二十四两日先后会见了唐白崇禧、张群、王俊(第一部次长)、钱大钧(蒋之侍从室主任)、萧自诚(蒋之秘书)等人,大体了解到关于守卫南京的会议经过及计划。 自敌军在金山卫登陆,上海战局急转直下之后,“守不守南京”成为当时军事上的中心问题。蒋介石于十七、十八两日曾三次遨集何应钦、白崇禧、唐生智、徐永昌、王俊,刘斐、谷正伦等人开会。
……由于意见分歧,在头两次会议上未作出决定。到十八日晚最后的一次会议,蒋介石说:“南京是我国的首都,为国际观瞻听系,对全国人心也有重大影响,完全不守是不可以的。应较十二个团的兵力酌量增加。”随着蒋介石就问:“守南京问题就这样奂定,大家看谁来负责好?”当时都没有人作声,沉默了一会儿。唐生智自告奋勇说军人以身许国,当此危难之际,何能畏难以求荀安。如果委员长还没有预定人来担任,我愿负此责。
唐生智本人的回忆如下:
直到上海的部队将要全部撤退的时候,蒋介石在中山陵园的住宅内,召开了一次会议,我也在座。他提出了守南京的问题,并问大家说:“守不守?”他自己又说:“南京一定要守。”我说:“我同意守南京,掩护前方部队的休整和后方部队的集中,以阻止和延缓敌人的进攻。”他说:“哪一个守呢?”当时,没有一个人做声。他说:“如果没有人守,我自己守。”我说:“用不着你自己守,派一个军长或总司令,带几个师或几个军就行了。从前方下来的人中间派一个人守,或者要南京警备司令谷正伦守都可以。”蒋说:“他们不行,资历太浅。”又说:“再商量吧!”
第二天,蒋又找我去。他说:“我们出去看一看。”到了复廓一带,主要是看桂永清所指挥的教导总队的阵地。他说:“这个地势,应该有办法。”我说:“现在从上海撤下的部队伤亡很大,新兵多,没有几个老兵,任务是艰巨的。”我回家以后,就要参谋处赶快拟一个城防计划准备次日亲自送给蒋看,并推荐谷正伦、桂永清为城防正副司令,或再加上罗卓英为总司令。因为罗是陈诚的副手,我考虑到将来陈的队伍退到皖南时,他们还可以相互呼应(谁知陈诚的部队在上海撤退时,就一气退过了宣城、广德,而敌人也跟着到了宣城、广德,另一支直趋芜湖了)。
下午,蒋又找我去,对我说:“关于守南京的问题,要就是我留下,要就是你留下。”我说:“你怎能够留下呢?与其是你,不如是我吧!”他立即问:“你看把握怎么样?”我说:“我只能做到八个字:临危不乱,临难不苟。”我自从九一八事变回到南京以后,始终是主张抗日的。同时,担任的工作也是筹划抗日的工作。上海战事开始时,我又兼任军法执行总监部总监,我能违抗命令,不守南京吗?加之,在这种情况下,蒋介石这样来将我的军,我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事后,有人说我办蠢事。我说:“世界上有些事也是要蠢人办的。”在当时情况下,我虽患重病,还不得不担任守南京的任务。
蒋介石在离开南京的前夕,和宋美龄到我家里来。蒋对我说:“孟潇兄,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有劳你守南京,我很难过。”我说:“这是军人应该干的事嘛!我还是要重复前天对你说的话,我可以做到‘临危不乱,临难不苟’,没有你的命令,我决不撤退。”
蒋、宋走了以后,好几个高级幕僚都围着我来谈话。我记得有一个陆军大学的老同学欧阳起莘(湘乡人)对我开玩笑说:“你真是个湖南骡子。”我说:“骡子也是人所需要的。”于是一笑而散。
…… 南京我明知不可守,这是任何稍有常识的人都会知道的。当时,局势也很紧迫,没有充足的时间布置,民众工作和军队工作都没有基础。上海战争一开始,蒋介石不惜调动大量部队在上海拼,我是不赞成的。蒋曾说过:“上海这一仗,要打给外国人看看。”我对这句话很有反感。事后回溯,他是希望德国出来缓和局面的。
教导总队副总队长兼第一旅旅长回忆:
国民党军队从上海撤退后,我率教导总队一部撤回南京,继续参加保卫南京的战斗。桂永清在参加了一次军事会议后,对我和胡启儒、邱清泉说:“在会上,校长问大家谁愿担任守卫首都的总指挥时,连问三四次,都无人做声。后来由校长亲自到唐生智家里劝说,唐生智才勉强答应担任守卫南京总指挥的任务。”
其实这几篇文献已经把过程说清楚了。11月中旬(可能在12、13日)蒋公第一次召集有何应钦、白崇禧、徐永昌和刘斐讨论南京保卫战问题,蒋公主张守,白、刘主张不守或者应付了事,何、徐没有明确表态。11月17日前后 蒋公第二次召集会议,扩大了唐生智、王俊、谷正伦参加,唐支持蒋公守的意见,白、刘坚持原意,其他人没有明确表态。然而唐虽然主张守,却认为规格由谷正伦、桂永清为城防正副司令,或再加上罗卓英为总司令就可以了,这一点同蒋公设想不符,蒋公再次休会。次日一整天,蒋公找唐沟通,希望由唐来守,在唐应允后,当晚 蒋公第三次召集会议,先明确表态就是要守,然后让大家讨论人选,在一片寂静后,唐立正表态愿守。
可见,没有一个参会者或者知情人回忆李宗仁参加了会议,尤其是刘斐、白崇禧,以他们同李宗仁的关系,没有理由独忘德公。而南京归第三战区并非第五战区,李宗仁按职务并不相关,如果李宗仁都能参加,顾祝同没有任何理由不参加,而从史料看,顾祝同并未参会。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因为李在南京,顺便参会,而顾不在(时在苏州),军机紧迫,未邀参会。然而史料表明,南京保卫战讨论会召开时,李宗仁已经在徐州,没有可能参加。按照李宗仁回忆录里的说法,李也是11月12日就去的徐州,有唐参加的后两次会议可以肯定是15日后召开的,李没有可能参加。那么是不是李宗仁记错了去徐州的时间呢?也不是。11月15日 蒋公给李宗仁的电报表明,15日李宗仁已经到徐州。
而档案资料表明,蒋公17日的两个手令才第一次称唐生智“卫戍司令长官”。
至于 蒋公什么一定要让唐来守,个人理解是这样的:
只算军事帐这个必败之仗自然可以不打,但是站在蒋公这个最高统帅的角度必须打。那么为什么一定要用久疏战阵、且正病中的唐生智呢?
既然是必输的政治仗,主官最重要的就是资历了,派个小辈一看就是玩假的,这个锅一般人还真没资格背。以当时论,有资格出任的只有北伐军兴时的八个军长(尤其是一、二、四、七、八五个主力军军长)和二期北伐时的四个集团军总司令。也就是这些人:
1、北伐军兴的八个军长:
第一军(共19团) 军长何应钦
第二军(共12团) 军长谭延闿(1930年去世)
第三军(共8团2营) 军长朱培德(1937年2月去世)
第四军(13团2营) 军长兼北伐军总参谋长 李济深(留守广州并未参加北伐)
第五军(8团1营) 军长李福林(留守广州并未参加北伐)
第六军(9团2营) 军长程潜
第七军(18团2营) 军长李宗仁
第八军(17团+) 军长兼北伐军前敌总指挥 唐生智
2、二期北伐的四个集团军总司令:
第一集团军总司令 蒋介石
第二集团军总司令 冯玉祥
第三集团军总司令 阎锡山
第四集团军总司令 李宗仁
刨去已经去世的李福林,有资格作守南京主将的,第一档是蒋公,第二档是冯玉祥、李宗仁、阎锡山、唐生智、何应钦,候补是程潜和李济深。
既然是必败之战,有重要职务的人不适合担任,因为牺牲风险很高,侥幸逃生背负南京丢失的责任肯定也是要下台的,且于名望打击很大。按这排除,蒋公为最高统帅,阎锡山、李宗仁、何应钦都有实际实力也肩负重任,不适合折损;冯玉祥是老江湖了 ,这种跳坑的事肯定是不干的,且之前在淞沪冯玉祥已经无法指挥动部队。这几个一排除,第二档里最合适的就只有唐生智了。程潜、李济深资格上有瑕疵(程潜不是主力军,李济深未参加北伐),军事能力更远在唐之下。
所以 蒋公才会坚决反对唐提出的“由谷正伦、桂永清为城防正副司令,或再加上罗卓英为总司令”的方案,并且亲自出面,对唐说出:“关于守南京的问题,要就是我留下,要就是你留下”的话。
再补一个一直以为是李编的段子,没想到却是真的事。
李宗仁在回忆录中说,副总统选举结束, 蒋公深受打击,在南京城晃了很久。
当第四次投票达最高潮时,蒋先生在。邸内屏息静听电台广播选举情形,并随时以电话听取报告。当广播员报告我的票数已超过半数依法当选时,蒋先生盛怒之下,竟一脚把收音机踢翻,气喘如牛,拿起手杖和披风,立刻命令侍从备车。上车之后,侍卫忙问:“委员长,开到哪里去?”蒋仍一言不发,司机因蒋先生烦闷时总喜欢到陵园去,乃向中山陵开去。刚刚驶进陵园道上,蒋先生忽高叫:“掉转头,掉转头!”司机乃开回官邸。蒋先生才下车,立刻又上车,再度吩咐开车出去。随从侍卫见蒋先生如发疯一般,恐怕他自杀,乃加派车辆随行。蒋先生的座车刚进入陵园,他又吩咐掉转头。转回之后,又令司机开向汤山去,真惶惶如丧家之犬,不知何去何从,却苦了侍从人员。
李还不厚道的补刀:
此消息后由总统府扈从卫士透露出来,我亦为之怏怏不乐,早知蒋先生如此痛苦,我真就不干算了。
话虽如此,眼看 蒋公如此痛苦,李并未辞职。
本以为这是李宗仁编的段子,然而《事略稿本》记载证明,蒋公当天真的痛苦若是。在得知李宗仁当选后,蒋公第一时间表示:
此非只政治上受一重大打击,而且近受桂系之侮辱,亦从来所未有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