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家的那些旧人旧事

作者: 王越峰

秦岭绕过西安向北拉了个勾,直接把蓝田揽在怀里,造就了蓝田的山、原、川、岭齐具的独特地貌。北岭即是骊山南麓的黄土高坡。我舅家就在沟壑纵横的北岭一个叫作卢家坡的山村。虽然这个小村子坐落在一个背阴山坡上,被称作“旮旯子—蓝田话读作ge lao子的角落”,但当年那还算得上阔绰气派的老宅却宣示着这里曾经有过不同寻常的过往。老宅五间五进,最前边是前房,第二进是厅房,厅房后边还有两侧“半边盖”厦子(方言称sa子),厦子后边还有两进房子,分别是上房和后房。那高大宽敞的厅房可与庙堂媲美。青石柱础高达齐膝、敦实厚重,雕刻着精美花饰。柱础上高耸着笔直粗大的明柱一溜排开,十分气派。柱子上是带着雕饰的木构梁栋。木屏风之上悬挂着几方大牌匾,牌匾上镌刻着激励后世的治家格言。虽然在我记忆里,屋梁上满是栖息的野鸽子 。鸟粪的污染,平添了岁月沧桑的印记。尽管如此,仍然可以感受到当年的气派奢华。据说这大屋子建于清朝嘉庆年间。迁徙到此的第一代先祖王万里和第二代先祖王承孝父子都深谙商贾经营之道,商铺遍布县城及北岭各街镇,积累了丰厚的资产。于是,就在这偏僻的山村广置田产,大兴土木,建造大宅。王承孝除了兴建五间五进正房大宅以外,还给自己两个弟弟建了另外两座也不算小的院落,分别是三间五进的“西边”和三间三进的“下(ha)硷子”。这三处祖屋,直至上世纪八几年因地质滑坡才被搬离,并拆除一空。

到我外祖父王金堂那一辈已是王承孝第三代玄孙了,虽然在堂兄弟中排行为八,但也继承了大宅最北边五分之一的房产。因外祖父只有舅舅一个儿子 ,房子一直没有分隔,直至滑坡拆除。

因为有良好的家风传承,外祖父及其子孙均秉持耕读传家的理念,重视培养淳厚、仁爱、诚信、克己、重礼的道德标准,坚持读书树人之道。我外祖父生于清末,少年得中秀才,民国初起,科举之路中断。遂潜心研习中医,长于儿科诊治,救死扶伤,扶贫济困,远近闻名。考虑到北岭偏离县城,乡邻买药不便,便在家里开了一间中药铺。到了我舅舅王述尧一辈,民国建立,进了新学堂。早先在县城西北卞堡子村上边有一个小城堡,县府在里边开办了一个“县立初等师范学堂”,等级大概相当于后来的初级中学。可在民国初年,那可是县上的“最高学府”了。说是新学堂,完全不等同于后来的国文、数、理、化等现代课程设置,不过是在旧学的基础上有所扩展而已。我舅舅说蓝田大儒牛兆廉曾应邀给他们讲过课。想必无非是孔孟之学、程朱理学而已。舅舅还说老师曾指派他给晨起的牛先生梳辫子来着。民国了,牛先生不剪辫子,怕是除了儒学之外,没有什么新文化、新思想可传授的了。就是这个半新不旧的师范学堂,汇聚了当时蓝田的一批青年才俊。我舅舅说他的同学中,有国民党的宋清轩(国军中将75年特赦战犯之一)、我村当过民国联保主任的王振亚、以及开国元勋汪峰、城关中学老先生王师曾等人。不同的是,宋清轩、王振亚他们县里师范毕业以后,考取了西安的军校(讲武堂之类的),而舅舅考取了西安高等师范学堂。因当时兵荒马乱,外祖父不让自己的独生子外出就读,舅舅请了三个亦是乡绅的干爹求情,并长跪不起,仍未获准,终于失去了走出蓝田的夙愿。母亲给我讲过一个关于舅舅上师范的趣闻:虽然师范是民国新学,但还延续科举时代旧习,录取新生张榜公布以后,便有县城的一干闲人,仿照科场中举旧习,制作大红喜报,吹吹打打进村报喜,名曰“报录”。家长管吃管喝,给了足赏钱方才离去。一天之内竟有四拨“报录”的。

舅舅遵从父命,跟随外祖父学习中医。在中医学成之前,也曾在金山镇等处学校教书。估计任教课程还是一些国学启蒙的内容,无非还是《三字经》、《幼学琼林》、四书五经之类而已。中医学成后,舅舅继承他父亲的事业,除了行医、开药铺,也在自家厅房办学。他一生事业不外乎教书、看病、务农。

从外祖父开始,两代人都是从县城大药铺“德仁堂”进药材,和“德仁堂”老掌柜结为莫逆之交,友谊延续了几十年之久。当时的医者都秉持着严格的职业操守,德仁堂本身就是薄利经营,舅家二级药铺加价大概不得超过半成,必须严格遵守,绝不逾越。舅舅一生以自己的人品道德和一己之力,以行医治病守护着方圆十里乡亲的健康。同时,办学教书以启迪后生心智。其善行深受乡邻尊敬和爱戴。由于祖辈留下一些坡地薄田,自己又行医教学,家里缺少成年男丁,免不了农忙请人帮忙。在那个人妖颠倒的疯狂年代,被补定为“地主”成分。可怜一生受人尊敬的“先生”,受到残酷批斗,不堪其辱,从四五层楼高的悬崖纵身跳下,幸好有树枝拦挡,未伤筋骨,未经任何治疗竟自己痊愈了。寿享八十八岁,无疾而终。应验了好人终有好报的古训箴言。

到我表哥这一辈也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我舅舅原本有三个儿子,可惜长子幼年夭折。听母亲讲,她那个夭折的侄儿取名王开选,长得虎头虎脑,相貌堂堂,头上有两个龙旋,聪明过人。一次村里来了个游方老道碰见了,惊呼:这孩子是大富大贵之命,若长大成人前途不可估量。只是不知道你们家风脉能否压得住。果然一语成谶。此事母亲一生反复提及,每每想起,痛惜不已。母亲说,本来孩子长得挺壮实的,饭量不小,怕消化不良,家里有开着药铺,就给配了一剂帮助小儿健胃消化药,叫“一捏珍”,研成粉面纸包待用,每日一服。这天,妗子把药和好,加上红糖,孩子挣扎不吃,妈妈堵前门,姑姑堵后门,硬给把药服了。结果是妗子把“一捏珍”和治疥疮的外用药放在一起,拿错药了,等到发现,就回天无力了,殁年仅八岁。真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误进的毒药……”

舅舅除去夭折的儿子,后来有了大表哥王宏谦,妈妈特别喜欢他,说他自幼聪明好学,性格乖巧,很讨大人喜欢。上学以后成绩非常优秀。在县城东街小学上学,寄住在同学家里,我舅舅定期用驴驴驼些粮食和柴火送来,因此,高小生活过得还不错,学习也非常优秀。结果考中学遇到麻烦了。他答卷非常顺利,但没注意到旁边一个不认识的考生,趁他聚精会神答题之机,偷看了他已完成的考卷,被监考老师发现,当场撕毁了他们两人的考卷,赶出考场。出门走到半道就吐血了,踉踉跄跄走到德仁堂药店一病不起,直至来年又考上了蓝田城关中学。初二又得了恶性传染病鼠疫,在家休学一年,除了中医治疗外还请过“红恩”神汉做法,病危时我母亲给他缝“寿衣”,别人都说这种衣服都是大针脚简单缝制,不必仔细。可母亲舍不得自己的爱侄,坚持精心密缝,含泪说“我娃能好,还要上学穿的”。后来去西安取了铺保,在教会广仁医院诊断准确,对症治疗,终于痊愈。果然穿着姑姑精心缝制的新衣服上学了。表哥说,城关中学里有一段老城墙,挖了很多小窑洞,学生们把从家里带来的馍,放到窑洞以图保鲜,结果老鼠光顾,老鼠咬过的馍又舍不得扔掉,结果就染上鼠疫了。四九年蓝田解放,表哥也中学毕业了,步行翻过横岭,到渭南上了干部培训班。毕业后,先在蓝田城关镇工作,参加土改,在汤峪区当过团委书记。因工作出色,上调地区工作。此后先后在高陵(后由渭南划拨咸阳管辖)、泾阳任县委办公室主任,在三原大县(泾阳高陵三原合并)、淳化、蒲城县担任县委副书记。表哥刚担任县级领导时还不满30岁,属破格提拔的后起之秀。在淳化工作期间,参加了六二年春节的“七千人大会”,近距离聆听了毛泽东、刘少奇、陈云等中央领导的讲话,并与之合影留念。六四年由中共中央西北局组织部长宋平亲自过问,宋平夫人陈舜尧具体考察谈话,调动到西北局机关工作。在西北局工作期间,深得刘澜涛、胡锡奎等领导器重,每每下基层蹲点都喜欢带他同行。六八年西北局撤销,加上家庭成分的变化,他蒸蒸而上的发展前景受到很大挫折。先被下放渭南地区乡下劳动,后被任命为蒲城县委副书记,又回到十年前的职级上了。蒲城八年,政声极好,改革开放以后调渭南地区先后任文化局长、党校校长,以副厅级别离休。离休后研习书法颇有成效。表哥一生聪明睿智,才华超群,渭南政界曾广为流传地区县级领导中有“四大才子”之说,他便是其中之一。他从政多年,清正廉洁,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是那一代领导干部中具有典型代表性的一位。八十年代,原西北局老领导白治民由福建省调任中组部常务副部长,一次来西安公干,从人民大厦打电话,说是想念王宏谦了,要他来西安会见叙旧。原来白治民落难时,下放蒲城期间,表哥念其曾为西北局机关的老领导,便对他悉心关心照料,此事老领导念念不忘。谈话几个小时,只叙旧不谈别的,对方问及工作和生活,都说好着呢,没问题。我曾经和他闲聊时说到,你咋不对老领导暗示一下希望升迁的意愿,他一反和蔼的常态,正色说“这种话绝对是绝对不能说的,那样会失去尊严,会让人瞧不起的”。相对后来那些跑官、买官的人,表哥这一代干部才是真正的共产党人。

二表哥王宏章也是自小品学兼优,为人忠厚诚实。在大学生凤毛麟角的年代,考进西安师专数学专业,学习刻苦努力,成绩优异,是教授器重的得意门生之一。学成毕业时,怀着满腔热忱,自愿报名远赴东北边陲,任教于佳木斯铁路中学,教授高中数学。调回蓝田后,无论教书育人,还是从事行政工作,都兢兢业业,认真负责,任劳任怨。退休后,以八十高龄上网课,学习创作诗词。写下数百成千的优秀作品。至今笔耕不辍。

听母亲说,民国时期,北岭和南山一样,匪患严重。北岭影响大的主要有张子厚和岳耀堂两股土匪。当然也有小股毛贼冒用名号的。他们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外祖父和舅舅两代人多次遭遇匪患,深受其害。外祖父遇匪,最早一次是土匪绑架了本家堂侄,因其早年丧父,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外祖父便大义凛然,挺身而出,深入匪巢,换回堂侄。土匪为了威逼赎金把他吊起来,脚下用烂芦席烧烤。等备足赎金赎回以后,两腿全是烧伤燎泡。此等义举非常人所能做到的。还有一次夜晚睡在场间看守麦垛子,他有一个照贼灯,和李玉和的那个信号灯构造差不多,里边光源是油灯或者蜡烛,侧面有一个聚光镜头,可以像手电筒一样发出光束,照到远处物体。看见人影照了一下,问是谁,结果来的竟然是土匪,被吊打索要钱财。一块遭绑的还有个村邻,他挨打时告诉土匪,我没钱,俺八爷有钱,没办法只好破财消灾。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照贼灯反招土匪;“猪队友”出卖无可奈何。

到我舅舅时期也多次遭过匪患,一次,晚上没跑离,让土匪给抓住了,捆在牛槽柱子上,索要钱财。他谎称钱在书架上书里夹着呢,让土匪自己找去。两个土匪都害怕同伙独吞,一同找钱去了,小脚的外祖母,偷偷跑来趁机给舅舅解开绳子,趁着夜色一溜烟跑到柏树林藏了起来,逃过一劫。

我的舅家,不坐落在通邑大道,更不在灯红酒绿的都市。而是在少为人知的北岭山村。我庆幸有这个的位于黄土高坡的舅家。正是这少有喧闹的角落,留存了中华文明最本质的精华。舅家人传递的是正派、善良、真诚,实在、低调、本分。几代人都以诚待人,没有半点虚伪和做作;舅家几代人都崇尚读书,不懈追求知识学问;舅家人更是厚道大方。我父亲37年离家从军抗日,46年底卸甲归田,近乎十年,母亲带着年幼的大姐,把娘家作为唯一依靠,基本上吃在娘家,穿在娘家,用在娘家。舅舅没有半点嫌弃,总劝她安心等待父亲回归。可以说没有这个宽厚的舅家,就没有后来我们这个还算人丁兴旺的家庭。舅家“百年树影响了我们下一代人”的理念直接。我虽然没有见过外祖父,但通过母亲的传递,仿佛他仍然是我们身边活生生的人生楷模。自我儿时起,母亲无数次把她父亲教给她的励志诗念给我:“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在我苦闷的青少年时期,这首诗曾经是我读书上进最大动力,这大概就是传承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