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统局长徐恩曾“大义灭亲”
徐恩曾(1896—1985),字可均,浙江吴兴人,国民党中统局长。
上个世纪末,浙江省组织了万名干部下农村的活动,我被选派驻湖州市南浔区双林镇莫蓉乡。经过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我与房东王宁生混得很熟,想不到蛰居穷乡的王家居然和国民党特务头子徐恩曾有着一段恩怨情仇。对民国的人文历史笔者一直颇有兴趣,闻言则喜,翻箱倒柜,寻寻觅觅,终于查找到不少相关的资料,补充印证,使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重见天日。
王宁生的父亲叫王阆仙,湖州双林莫蓉人,和徐恩曾的原配夫人梅子瑛是姑表亲。徐家在双林镇上有店铺,乡下有田地,也算得上殷实人家了,可惜父亲早故,全靠母亲支撑这个家。徐恩曾从上海南洋大学毕业后,去美国卡耐奇工学院学习,梅家还拿出一笔钱赞助其完成学业。1927年,因战祸连年,经济萧条,百业凋零,王阆仙供职的双林隆兴钱庄也倒闭了。为了养家糊口他求姑夫写了封推荐信,到南京投奔正在筹建中央广播电台的表姐夫徐恩曾。那时的徐恩曾还是个无线电工程师,工作上埋头苦干,对家人关心体贴,既然是老泰山介绍来的近亲,便向主管此事的建设委员会委员长张静江推荐,将他安排在电台当记账员。王阆仙为人忠厚老实,又勤奋肯学,有钱庄学徒的功底,打得一手好算盘,做出来的账目一清二楚,深得顶头上司——电台徐主任的赏识。1929年底,徐恩曾依靠同乡加亲戚陈果夫、陈立夫的关系,入主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屁股坐稳后便将王阆仙也拉进来任会计室副总干事,还在调查科的秘密机构“正元实业社”兼职财务,替他管理庞杂的特务经费开支。王阆仙不负重托,将调查科无论是公开的还是秘密的账务都管理得井然有序,做到收支平衡,常获得徐恩曾等人的表扬。据说王阆仙当时与担任徐恩曾机要秘书的钱壮飞关系很好,一方面,大家都是湖州人,同在异乡为异客,相互之间容易勾通共鸣;另一方面徐恩曾私下里做的生意不少都交钱壮飞代为打理,王阆仙则负责这里边的往来账目,为此需经常见面相互交接,俩人的感情自然而然比别人要热络。
1937年11月12日,历时三个月的淞沪抗战结束,上海的失守使南京危在旦夕。12月5日,党务调查科奉命随国民政府机构撤到临时首都武汉,临行前在南京设地下“留守处”。宣布的留守名单中除了任命徐兆麟为主任,还委派陈立夫的堂弟陈宝骅为上海区特派员,苏成德为行动总队队长,又留下会计室的王阆仙掌管苏沪的活动经费。按中统的惯例,财务、文书等内勤人员通常是不派遣潜伏任务的,所以大家对徐恩曾亲自定下的留守名单有点迷惑不解,但谁也不敢多问。为了抚慰潜伏人员,撤离当天徐恩曾还在家中宴请他们,慷慨激昂地宣称:“再次光复南京的日子不会太远。”
徐恩曾头脑活络,功于心计,在抓捕顾顺章、侦破行刺汪精卫案等方面都有显著成绩,一直颇受老蒋器重。徐恩曾本质恶劣,表里不一,贪财好色,荒淫无耻。他发迹后便抛弃了糟糠之妻梅子瑛,另娶了丰乳肥臀的王书元,还姘上了王书元的姐姐王书青,最后又迷上了留苏的中共叛徒费侠,妻妾成群,风流成性。还到处吃野食,局里稍有姿色的异性他都要设法染指尝鲜,外宠无数。因此,旧爱需抚,新宠要哄,儿女须供,老母得养,徐局长的日常开支要比别人大得多,靠其有限薪金确实应付不过来。幸亏徐恩曾出身于一个地主兼商人的家庭,从小耳濡目染养成了爱财如命、鄙薄吝啬的习性,天生便具有经商的潜质。他在从事特务活动的过程中一直坚持“两手抓”,一手抓权,一手抓钱,亦官亦商,大财要捞,小财也占。如他打着“开办员工福利”的幌子克扣手下特务的津贴,开办了内部的联益银行,用这些资金在南京、上海等地投资商场购买店铺,从未给下面分过红;迁都前在江苏灌云县购进数万亩荒滩,计划开辟机械化农垦场种棉花;私下里徐恩曾还拥有可观的房产、店面和公司股票,这些产业平时就由特工总部会计室的总干事蔡均平(也是湖州同乡、亲戚)和王阆仙给他打理。这次匆忙撤退到内地,从日军所向披靡的凌厉攻势来看,国军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反攻光复,他实在放心不下偌大的家业,故在拟定潜伏名单时假公济私,让心腹王阆仙留下来替其看管沦陷区的不动产,并承诺等经济秩序稍微恢复便调他回大后方。
1939年,李士群与丁默邨出面组建了汪伪特工总部(即76号),大肆破获军统、中统在沪的潜伏组织。因中统苏沪区行动总队队长苏成德的被捕投敌,除了徐兆麟少数几个幸免外,中统苏沪区几十名潜伏人员先后被一网打尽,很快就投敌叛变,王阆仙也在其中。消息传到重庆,正在召开中统高层会议的徐恩曾闻之震惊,当场大发雷霆。也难怪他生气,他苦心经营的沪宁特务组织被昔日的手下李士群搞得千疮百孔,得力干将成批投敌,让他在老蒋、陈立夫兄弟面前威风扫地,中统在外人眼里成了有奶便是娘的窝囊废。另外,徐恩曾还有无法向外人道的秘密,他多年以来挖空心思巧取豪夺积聚的不动产,王阆仙都了如指掌。如今他改换门庭投奔新主子,为了讨好李士群这个混世魔王,完全有可能把这笔可观的财富拱手相送。到时候自己倾家荡产不说,如果李士群与日本人借此开展政治攻势,将重庆高官在沦陷区拥有巨额私产的秘密公之于众,他必将被撤职查办,千夫所指,遗臭万年。王阆仙叛变的事搞得徐恩曾精神恍惚,寝食不安,竟然感染了猩红热,妻子王书青怕被传染不愿到医院陪护,反而是小情人费侠奔前忙后,煎药熬汤服侍他一个多月,感动得徐恩曾当场许愿出院后马上娶她为妻。
病榻上的徐恩曾思前想后,终于想出一个“釜底抽薪”的好办法。王阆仙这人的性格他清楚,忠厚老实,知恩图报,念在过去待其不薄的情面上,暂时还不会出卖老主子。何不趁他尚未死心塌地地投靠之前,以“锄奸”的名义去之而后快,外人不知情,还以为自己是大义灭亲,正气凛然。于是,未等病愈徐恩曾就给苏沪区的潜伏特务发去密电,说王阆仙投敌叛变后,大肆挥霍其卷走的特工经费,致使苏沪区的情报工作受到严重挫折,罪孽深重,立当诛之。
奉命重组苏沪区的徐兆麟接到老板的密电后颇感诧异,投降叛变的中统人员中,许多人都比王阆仙职高位重,掌握的地下联络点、潜伏力量等机密也要多得多,而一个管财务的小内勤叛变居然惊动大老板,并亲自下令制裁,岂非咄咄怪事?另外,最近中统因刺杀丁默邨失手,遭到汪伪76号特工的疯狂报复,重庆方面的潜伏人员接二连三地遭到破获,不少得力干将被枪杀,上海滩一时间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重庆方面明确指示这段时候要韬光养晦,蛰伏不动,保存力量。一向头脑冷静、处事沉稳的局座怎么会出尔反尔,还来电要求我们现在就除掉王阆仙,难道他不知这样做势必会暴露更多的力量,葬送更多的弟兄?所以接到电报后,苏沪区的特工并没有马上执行。徐恩曾等了一段时间,见那边没任何动静,又接连发了几份密电,“十道金牌”中的措词一次比一次严厉,让徐兆麟明白再拖延不办的话,头上的乌纱和小命恐将不保。
徐兆麟的手下很快就拟定了一个暗杀计划。设法打听到当初和王阆仙一起被捕投敌的还有姚筠伯、石林森,王阆仙是理财持家的一把好手,很快就受到李士群的提拔重用,姚筠伯不久也被任用。唯独石林森与李士群以前有过节,因此被闲置,听说最近连养家糊口都成问题了。于是,中统派人携重礼上门慰问,说“家里”体谅在孤岛奋战弟兄的艰难,只要能反戈一击戴罪立功,一律宽恕不究。正走投无路时突然有人愿意收容,石林森赶紧表态自己当初投敌是迫不得已,一直后悔莫及想再回到“大家庭”。来人见状便开口道出来意,要他设法打听王阆仙近期的行踪,别的不须多管。石林森是中统的老人,对王阆仙与老板的特殊关系早有耳闻,马上揣摩出对方的真实意图。开始还念及多年朋友的情义犹豫不决,经仔细掂量,明白失足之人想再投奔老主子,只有做出特殊贡献才能被收纳,这年头还是先顾牢自己要紧。
此时正好76号特工总部调整人事,李士群兼任了南京的江浙清乡委员会主任,那里地广人多,财源滚滚,便将王阆仙也调到南京任清乡委员会的会计主任,协助他管理这个庞大的杂拼班子。听到风声后,石林森便来到位于愚园路与赫德路交岔口的青云里王阆仙家中打探,还用略带责备的口吻说:“王兄高升了,怎么跟老朋友连个招呼都不打?打算何日动身赴任,我好去给你送行啊。”王阆仙虽在特务机构供职多年,但他平时只知低头拨算盘,抬头点钞票,骨子里还是书生一个,对石林森的话信以为真,还以为是老朋友情真意切在关心自己,便将自己打算何时搭乘哪班火车和盘托出。石林森套到情报,转手就密告了苏沪区的特务。
尽管事情已过去半个多世纪了,王宁生老人对父亲惨死的那个早晨还是刻骨铭心,没齿难忘。
“那是1940年初春的一个早晨,父亲吃过母亲买来的生煎包子、咸豆浆后,看看辰光还早,便拿出剃刀对着镜子一边修理稀稀拉拉的八字胡,还一边对正在给小儿子穿衣服的妻子夸耀道:“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靠得牢的还是一技之长。你看徐老板、李主任哪个不对我客客气气的?如果姓徐的哪天翻脸不认人,老子就把他的屁股兜底翻身,然后全家远走高飞,下半辈子照样衣食无愁!”说话间分了神,剃刀将下巴划破,有血渗出来了,母亲连忙放下衣裳穿了一半的宁生,用热毛巾给父亲捂住。一来二去,赶火车的时间快到了,父亲拎着皮箱、捂着下巴匆匆出门。没走多远就在弄堂口碰到一辆停着接客的黄包车,父亲跨上脚踏板,嘴里还嚷道:“动作快点,我还要赶早班火车呢!”说时迟那时快,黄包车突然被装扮成车夫的特务一把掀翻,刚跨上去还未来得及坐稳的父亲连人带箱子掼倒在冰冷的地上,父亲晕头转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一旁伪装成卖香烟者和拾垃圾的特务已经拔枪冲上来,对准他数枪齐发,一声呼哨,三个人奔到弄堂外面的马路,攀上等候在那里的货车扬长而去。等家人闻讯赶过来,倒在血泊里的父亲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他至死也不会想到,下令取其性命的竟是自己忠心耿耿卖命积年的同乡亲戚徐老板。
76号的李士群从中统内线那里得知真相,扣留了吃里扒外的石林森,说要杀了他祭奠王阆仙。经马啸天、姚筠伯等原中统老人出面说情,李士群才答应放其一马,后来石林森还在汪伪特工总部谋了个浙江站站长的肥差。
1945年1月,徐恩曾因指使部下贩运假币案发,纵容前妻王书青走私战略物资、讹人致死等劣迹,被军统的戴笠收集材料告到蒋介石那儿。蒋介石一怒之下下令“免去徐恩曾本兼各职,永不录用”,一个在特工领域纵横驰骋15年之久的老牌特务头子的职业生涯就这样结束了。5月5日在重庆召开的国民党六大,新当选的中央执、监委员的人数比上届增加了近一倍,而蒋介石拟定的候选人名单中根本不见徐恩曾的名字,他的中央执委名额居然被中共叛徒张国焘顶替了。主子的薄恩寡义、翻脸无情令徐恩曾彻底寒心,他足不出户、闭门思过一个多月,终于想通了,尤其是后来老对手戴笠的坠机暴死,更让他感喟自己的提前下台未必不是好事。
抗战胜利后,徐恩曾回到上海,在老主子陈果夫任董事长的中国农业银行贷到一笔款子,开办了“中国机械农垦公司”,还成立了打捞公司,购进大海轮沿海跑运输。接着,凭借他任上多年积累的人脉,又在沪成立了专供修复浙赣铁路的枕木供应处,狠狠地捞了一把。内战爆发,由于战火纷飞,交通不便,信息不灵,精明的徐恩曾看到了蕴藏其中的商机,便找到中统设在上海的电台主管储应坤,通过电台及时了解到外埠的商业行情,使他的金融投机生意赚得盆满钵溢。储应坤与王阆仙本是要好的朋友,便将徐恩曾目前公司的地址告诉了老友的遗孀。王宁生的母亲找上门去,欲在昔日的老长官那里弄清楚老公的死因,还想请他出面为孤儿寡母申领抚恤金。谁也没有想到徐恩曾竟然避而不见,只让秘书出面告诉她,王阆仙是因投敌当汉奸才被上面纪律处置的,徐先生想救他也无能为力,抚恤金更是别想。1957年,在安徽白茅岭劳改农场服刑的石林森,辗转打听到王宁生母子解放后已被遣散返乡,临终前写了封信将当年王阆仙被害的内幕和盘托出,让刑满释放的狱友专程送到双林乡下,事情真相才得以大白。大特务头子徐恩曾的蛇蝎心肠也昭然若揭,让我们进一步看清了国民党特务机构的那些阴暗、肮脏的内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