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亚小国,如何成为清朝百年间最大边患

文: 京华烟云

公元1759年,在名将兆惠等人率领下,清军铁蹄踏遍天山,终于平定大小和卓木之乱,彻底征服了东起哈密、吐鲁番,西至帕米尔高原,南到昆仑山,北临阿尔泰山的广阔地域,这片土地便是日后的新疆。

清军继续追杀逃跑的大小和卓,他们向西跨越帕米尔高原,进入现在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交界的费尔干纳盆地,这里也就是古代汉武帝强取天马的大宛,清时叫浩罕,居民主要是乌兹别克人。

浩罕本属成吉思汗长子术赤后裔们于十五世纪建立的乌兹别克汗国,不久汗国一分为三,它又归了其中的布哈拉汗国,再后来汗室衰落无力控制各地,浩罕趁机独立。但就在这时候,强大的准噶尔汗国崛起于伊犁河谷,很快成为中亚霸主,浩罕人不得不俯首称臣,不过由于距离准噶尔统治中心过于遥远,他们只要按时纳贡,汗国一般不会干涉其内政。

准噶尔人笃信藏传佛教,当年噶尔丹大汗本人甚至就是黄教的活佛出身,也是四世班禅和五世达赖的学生,因此他统治时期,曾大规模摧毁中亚各地的清真寺,强迫占领区的伊斯兰人口该宗黄教,后来的历代准噶尔汗王也都是虔诚的佛教徒。

清军到来时,浩罕统治者叫额尔德尼,头衔是突厥首领常用的“伯克”,清朝则译为“比”。一位穆斯林却起了个藏传佛教色彩浓郁的名字,显然有讨好宗主之嫌,甚至可能就是准噶尔汗的赐名。另外,有的文章说额尔德尼是位女王,还说她曾向阿富汗杜兰尼帝国求援共抗清朝,这种说法值得商榷,清军先头部队显然与此人有过面对面接触,分不清男女的概率很小。

史载额尔德尼伯克对清军殷勤招待,由于距离太远,他对新疆发生的巨变还一头雾水。得知准噶尔汗国彻底崩溃和大小和卓败逃,额尔德尼“畏慕”之下,立即决定认清朝做新老大,表示“我等得为大皇帝臣仆,永受康宁,不胜感悦”。史载“是为浩罕属中国之始”,不过这并不意味浩罕从此便是天朝领土,它只是个化外的“藩属”,名义上称臣,事实上仍我行我素,宗主国无力也懒得管他们。

此后浩罕多次组团朝贡,献上骏马、猎鹰、玉器、匕首等礼物,让酷爱万国来朝的乾隆皇帝相当满意,不止一次赐诗表彰,其水平则一如既往的烂,里面充满“奉檄犹惭力未宣,右旋书捧使来专。闭关难学汉光武,谒陛何期安集延”等不知所云的打油体。

虽然低头自居小弟,但浩罕也并非对老大每求必应。1763年,浩罕侵占吉尔吉斯人领地,后者向乾隆告状,皇帝要求额尔德尼立刻退还不得滋事,并且威胁要付诸武力,但对方就是不还,而清廷除了不停地警告外什么也没做,这让浩罕越发嚣张。

尤其后来,大和卓之子萨木萨克逃到浩罕,身为宗教首脑的和卓家族在中亚有着巨大影响力,被人们当做“圣裔”崇拜。以和卓为首的这个教派属于伊斯兰教苏菲派的分支,在新疆称为白山派,在中亚和西亚则叫纳格什班迪耶派——伊拉克至今仍有一个叫纳格什班迪耶军的团体,被政府认定为叛军和极端组织盟友。因此浩罕当局认为他们奇货可居,多次拒绝清朝的引渡要求,此事最后不了了之,也为后来埋下了祸根。

到十九世纪初,浩罕人东征西讨,相继征服塔什干、突厥斯坦等名城,已发展为西至咸海,东连巴尔喀什湖,北到哈萨克南部,南达吉尔吉斯和塔吉克山区的中亚第一大国——虽然这么讲,面积其实也就几十万平方公里。腰杆硬了,他们对宗主清朝也不那么尊敬了,史载从1812年起,清廷再也没有浩罕朝贡的记录。

见时机成熟,国王爱里木终于抛弃伯克头衔自称可汗,浩罕遂成为乌兹别克三汗国之一。乌兹别克人建立的另外两个汗国——布哈拉和希瓦——的汗王都是成吉思汗长子术赤的子孙,即使后来大权旁落,在传统的压力下,权臣们也不得不立一个黄金家族的汗王当摆设。地头蛇后裔的浩罕汗王没法和这两家比出身,只能通过宗教活动增加影响力,因此身为当地穆斯林主流教团的头头,大和卓之子萨木萨克如鱼得水,在浩罕生活得相当滋润,还生了仨儿子,但他忆苦思甜,仍时刻不忘反攻倒算。

萨木萨克生前便曾骚扰过中国边境,面对清廷屡次引渡要求,浩罕汗都置若罔闻,中国便逐渐加强了对浩罕商人的限制。此前由于控制着中亚与东亚贸易的黄金路线,浩罕大发其财,现在财源受阻,自然十分难受,要求重新开放边贸,这回轮到清廷置之不理,浩罕汗极为不满,和卓们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1820年,机会终于等到了,南疆再次发生骚乱,起因仍是屡教不改的清朝大员奸宿霸占民女,民怨沸腾而不可收,直至引发大规模暴动。后来,道光皇帝也承认:“近十余年来,历任参赞、办事大臣贪淫暴虐,伊犁将军或漫无觉察,或隐忍不报,遂酿成叛乱。”

受害女子中也有浩罕商人的家眷,浩罕人自然愤愤难平。当时萨木萨克已死,其次子张格尔遂请求浩罕汗王帮自己复辟,得到后者支持。当年夏天,张格尔便率亲信侵入清浩边境,头两次进犯很快被击溃,但清朝官员的一个愚蠢举动,反帮了敌人大忙。

当时,追击敌人的喀什帮办大臣找不到张格尔踪迹。没法向上面交差,突然发现一些吉尔吉斯人正在山坡放牧,这厮灵机一动,遂下令砍下这些可怜牧民的脑袋,冒充敌人首级报功。但是,却有幸存者逃走报信,这支清军随后便陷入重围,被愤怒的吉尔吉斯人全歼。

中国境内的吉尔吉斯人现在叫柯尔克孜族,清代则称布鲁特人,素以勇悍闻名,自古以来除了游牧,还经常当兵赚钱,准噶尔汗国就曾大量雇佣布鲁特人从军,后者也是卫拉特蒙古人统治新疆所倚重的二鬼子,准噶尔的炮队和火枪手几乎都由他们组成。

现在,这些勇悍的骑手倒向清军的对立面,并很快引起了连锁反应,南疆许多人已对清朝官员的压榨忍无可忍,产生了“即使换个主子也坏不到哪儿去”的想法,蛰伏多年的白山派信徒们更是如此。因此当1826年张格尔再次入侵喀什时,环境已大不相同。

这一次他做了充分准备,将自己的和卓身份最大化利用,宣称要去埋葬着历代和卓的阿帕克麻扎朝圣。消息传出,数万白山派信徒争先恐后赶来朝拜他,将清军团团包围,这些狂热教徒悍不畏死,高喊和卓的名字玩命冲锋,喀什外围工事多被突破。

之前,张格尔向浩罕借兵,承诺割让喀什并平分战利品,浩罕汗马达里亲率万人来援。喀什城分为回汉两部分,回城首先被攻陷,张格尔见汉城已孤立无援,又心生反悔,不打算向浩罕支付酬劳。马达里大怒,下令独自攻城,几次都被清军击退,损失惨重不得不撤兵,数千浩罕兵开了小差,成为张格尔雇佣军。

1826年9月28日,在挺住了水、火等多次攻击后,坚守两个多月的喀什汉城终于陷落,这座清朝在南疆的统治中心被叛军付之一炬,参赞大臣庆祥以下,数百满汉守军及城内汉商全部死难,只有四百名回民幸存。很快,英吉沙、叶尔羌、和阗等大城相继失守,新疆西南统统陷落。

大败震惊了沉睡的帝国,刚刚继位的道光皇帝颇想有些做为,从全国调集三万多大军,以宰相大学士长龄为总司令,名将陕甘总督杨遇春等人辅佐,开赴新疆平叛。

志得意满的张格尔很快露出原形,自命圣裔的他不再承认浩罕汗为宗主,令后者大为不满。这厮自称赛义德张格尔苏丹,不仅横征暴敛百姓,对伯克富商们也抢劫勒索,还实施伊斯兰教法组建宗教法庭,以酷刑镇压不满,“残害生灵,淫虐妇女,搜索财物,其暴虐甚于前和卓千倍万倍”,让本来对他抱有幻想的白山派信徒们大失所望。白山派的死敌,南疆伊斯兰教另一主要派别黑山派更是饱受屠戮,对清军望眼欲穿。

在黑山派及部分白山派伯克的大力协助下,平叛进展出人意料地顺利,拥有六万之众的张格尔叛军节节败退,越来越少。1827年3月26日,清军占领喀什,4月24日占领和阗,至此南疆全部光复。但张格尔本人仍然在逃,清军总司令伊犁将军长龄多次组织追捕一无所获,被道光骂得狗血喷头,苦不堪言。

绞尽脑汁下,长龄心生一计,放出风声说大部队已经从喀什撤走,张格尔果然再次来犯,随即陷入清军和黑山派武装的重重包围。1827年12月28日,这个走投无路的和卓终于被擒。史载,报捷信使仅用二十二天,便从新疆腹地飞驰到京师,道光闻讯大喜过望,破例下旨赏赐信使花翎,让他进军机处当差。

次年五月,皇帝举行献俘大典,并且亲审张格尔。据说为了掩盖大伙儿在新疆干的那些龌龊事儿,官员们事先毒哑了囚犯,结果御驾前张格尔“口角吹沫,情形甚苦,所问之事,一不能答”,审讯变成了道光bla-bla-bla的独角戏。随后张格尔被凌迟处死,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见势不妙,新疆的白山派高层纷纷逃往浩罕,之后便在那里繁衍生息,据统计到十九世纪中叶,当地和卓后裔已有两百多人。浩罕汗国偷鸡不成蚀把米,战后清廷为了报复,把新疆的浩罕商人统统驱离,令财源被断的浩罕人怀恨在心。

在浩罕支持下,不死心的和卓们又多次从乌兹别克进犯新疆,包括:

1830年,张格尔的哥哥玉素甫入侵,他本来在中亚古城布哈拉当阿訇,被浩罕人想方设法诓来,半推半就地做了叛军头头。此人对自己究竟几斤几两倒有清醒认识,一直嘟囔:“我去喀什,连个高粱馕都不值。”果然,在南疆军民联合抗击下,玉素甫举步维艰,不得不灰溜溜撤回。此后为了让浩罕约束和卓家族,清朝不得不与浩罕议和,除了重开边贸,还允许浩罕派长老阿訇常驻喀什审判本国商人,这被认为是中国后来治外法权的开端。

可惜这些让步收效甚微。到1847年,七个和卓子弟竟然率众攻占喀什回城(即今天的喀什古城,主要生活着当地人,以区别于满汉军队驻扎的喀什汉城),最后被清军在英吉沙击溃,史称“七和卓之乱”。七人之一的倭里罕(张格尔弟弟巴布顶的儿子)后来又三次入侵,尤其是1857年,当时中国西北正处在咸同回乱的腥风血雨中,清军无暇他顾,倭里罕趁机再次攻陷喀什回城,在城内大肆屠杀,砍下的人头堆成了四座高达八米的塔,史称“倭里罕之乱”。

十九世纪中期以后,浩罕陷入动荡,王室内部争斗不休,布哈拉汗国趁机入侵,北部更是来了危险的沙俄军队,内外交困下,浩罕人对支持和卓复辟越来越力不从心。

1865年,浩罕最后一次施以援手。当时西北回乱的战火燃遍新疆,觉得大清气数已尽的各地穆斯林领主——无论白山派还是黑山派——都心旌摇曳,纷纷割据自立。一个吉尔吉斯首领占据喀什,他不想当出头鸟,于是派人前往浩罕,想迎回一个和卓做名义上的头头。而就在同一年,在浩罕死对头布哈拉汗国协助下,俄军攻陷塔什干,浩罕北部领土大片沦陷。

风雨飘摇中,张格尔之子布素鲁克在五十名浩罕骑兵的护送下回到老家新疆。为首的浩罕军官名叫阿古柏,其族属有乌兹别克、塔吉克、吉尔吉斯等不同说法,是浩罕颇有声望的将领,镇压过哈萨克人,还和俄国人打过仗,由于在宫廷斗争中失利,遂决定来新疆寻找发展机会。

阿古柏在军事上确有一套,很快便鸠占鹊巢,将吉尔吉斯武装收入囊中,即使前文中穷凶极恶的杀人狂倭里罕,也在与他的火并中丧命。1865年9月,坚守已半年的喀什汉城投降,办事大臣等多名高官自尽,放下武器的满汉官军则被迫皈依穆斯林,阿古柏的声望一时无两。

他扶持的布素鲁克成为新成立的哲德沙尔(突厥语意为‘七城’,指喀什、叶尔羌等七座南疆大城)汗国的汗王。不过阿古柏也发现,白山派早已凋零,乱世里没人尊敬什么圣裔,和卓家就像玉素甫所说“连个高粱馕都不值”,便起了单干念头。

君臣一番火并后,布素鲁克战败,被迫去麦加朝圣。阿古柏另立玉素甫之子买买提明做傀儡汗王,不久又将其毒死,他终于亲自登基,改国号为毕杜勒特汗国即洪福汗国,自称洪福汗王。到1871年底,阿古柏已攻陷新疆大部分,伊犁以北则被沙俄抢先占据,全疆只有塔城、乌苏还有零星清军。

与此同时,俄军在中亚步步紧逼,布哈拉汗国1868年沦为其附庸,浩罕也连战连败,于同年被迫承认沙俄的宗主国地位,此后浩罕各地暴动不断,失败的乱军大多跑到新疆投奔阿古柏,因此他的人马越来越多。这些外来的入侵者,被本地人称为“安集延人”,安集延是浩罕东南部的著名古城,也是新疆通往中亚古都撒马尔罕的必经之地,新疆人对其印象深刻,遂用它指代浩罕。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阿古柏的主力是浩罕部队,据说他们骁勇又贪婪,有“百回兵不如一安集延”之语。效忠阿古柏的另外一支主要力量,就是白彦虎等人率领的西北回族武装,他们此前不敌清军,逃入新疆与阿古柏合流。浩罕军和回军都是些外来户,他们自然不会受乡情制约,因而涸泽而渔杀鸡取卵毫无压力,烧杀抢掠无所不用其极。无论白山派还是黑山派,富裕的和卓们都是乱军重点目标,基本被屠戮殆尽。

与此同时,俄军加紧了对中亚的吞并,继布哈拉之后,希瓦汗国于1873年成为俄国附庸,乌兹别克三汗国只剩下浩罕,而它的盟友奥斯曼帝国自身难保,更无力救援。即使如此,浩罕人对入侵者仍然展开了前仆后继的圣战,但收效甚微,起码有四万人被俄军屠杀。

1876年初,沙俄名将斯科别列夫兵临费尔干纳,末代汗王纳尔西丁被迫投降,浩罕正式灭亡。与另两个汗国不同,抵抗最酷烈的浩罕连名义上的国家也没有保留,成为沙皇俄国直辖的费尔干纳省。俄军则继续向西挺进,到1884年,斯科别列夫攻陷土库曼斯坦最后的抵抗中心——历史名城谋夫(即中国古籍里的木鹿),俄国至此吞并全部中亚。

中亚征服者斯科别列夫有句名言:“在亚洲,和平的长久与短暂是与你对敌人的屠杀直接成正比的,我认为这确是一条定理。对他们打击得越凶狠,他们就安分得越长久。”他临终时,神甫问其是否要为当年在土库曼一次就屠杀了八千人而忏悔,斯科别列夫的回答却是:“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杀掉八万人!”面对子弹和刺刀,凶悍的“安集延人”成了懦弱的绵羊,再也不敢动手,因为只要一个俄国人被杀,整个村子便会鸡犬不留。

沙俄严酷的政治军事高压下,浩罕原有的社会结构彻底坍塌,白山派纳合西班底耶教团势力也土崩瓦解。和卓家的后台不复存在,阿古柏也失去了最重要的兵源,加之他在新疆实施残酷的教法统治,暴虐程度更是远胜从前,老百姓思苦忆甜,不由得又念起清朝的好,“杀安集延人”一时成为新疆各族共同的目标。

1876年4月,经过充分准备,以“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的左宗棠在酒泉祭旗,率领一百五十个营近八万大军奔赴已失去十二年的新疆。一年后,在西征大军猛烈攻势下,民心丧尽的阿古柏屡战屡败,于1877年5月29日暴毙军中。

阿古柏曾向奥斯曼帝国称臣,从自称伊斯兰教哈里发的土耳其苏丹处讨得“埃米尔”头衔,后来战事不利,又要求苏丹宣布将新疆并入土耳其,可怜“欧洲病夫”虽眼馋“东亚病夫”的地盘,但实在力有不逮,只得拒绝了这个天方夜谭般的提议。

除了土耳其,阿古柏还曾得到英国支持,后者曾要求清朝停止进攻,承认阿古柏政权独立。当时的国际大背景,是英俄在中亚百年争霸,史称“大博弈”。在大博弈后期,中俄竟成事实上的盟友,共同抵制英国渗透帕米尔高原。尽管之前一直与阿古柏勾勾搭搭,但到1881年,吃人不吐骨头的毛熊做出了罕见让步——按照中俄条约,俄军退出伊犁。

清朝至此收复全疆,英国人评价:“中国迫使俄国做出了它从未做过的事,把业已吞下去的领土又吐出来了。”1884年,新疆正式建省,左宗棠大将刘锦棠成为首任巡抚。吸取以往的教训,除个别地区外,清廷在新疆基本废除了通过各地封建领主实施间接统治的旧制,除了像内地一样建立府县,还大力开办学校推行汉化,即左宗棠所说“化彼殊俗,同我华风”。

与英法联军、八国联军甚至沙俄、日本相比,浩罕显然不在一个数量级,但前者对中国的入侵已经远远超出了传统边患的范围,从这个角度来说,浩罕无疑是准噶尔汗国之后,清朝最大也最严重的边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