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一个早20年提出单干的农民,与一个造反派的感人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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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2014年7月19日完成的那篇《不能忘却的追忆》,发表于《人民文学》2015年第1期。
他在里面提到了他的两位乡党:陕西户县农民杨伟名,那个早在1962年就以包产到户上书各级政府,引起巨大震动的先行者,和那个时为西安冶金建筑学院学生,造反派调查团团长,后来却做了“叛徒”,与杨伟名站到一起的刘景华。
两位普通人而已,但却见识卓越,行走在时代前列,爱国爱民,自担责任,大无畏,陈忠实就因此纠结于心,动笔为我们留存了一段“不能忘却的追忆”。
杨伟名,这位伟大的农民,时代英雄,及其文存,在百度词条上是可以搜到的,而先前的冶金学院学生,后来的广州某高校老师刘景华,却了无痕迹,这在我看来,绝对是一大遗憾。
刘景华在那段历史上造成的震动与影响,虽然远不及杨伟名,但他是作为时代的责任、良知与英雄气概出现的,代表了一种中国精神,埋没与遗忘,无疑意味着缺失与背叛。
我想,陈忠实先生写这篇文章的意义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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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是在1978年秋末冬初,从“大寨田”会战工地上,回到安静的书桌上的,那时候,安徽小岗村的包产到户已经不是秘密,人们窃窃私语的小岗村,就因此在陈忠实心中悬了30年。
30年后的2008年,陈忠实随中国作家访问团,第一次圆梦,来到小岗村,参观了“大包干展览馆”,终于见到了那份惊心动魄的秘密盟约,也见到了当年的生产队长严俊昌,他说他在那一瞬间,“泛溢出伟大的感觉”。
严俊昌们是一个生存危机下的求生动作,而杨伟名则是中国农民生存危机下的拯救动机,这应该是他们最大的不同,但陈忠实更多的是把他的目光,投向了他们不同的命运。
他说:“这一刻,我顿时悟到一个尤为关键的时间概念,即1978年这个非同寻常的年份。严俊昌们的幸运就在于秘密结盟在1978年,而杨伟名的悲剧大概出于1962年这个特殊的年份,及至更不堪的随后发生‘文化大革命’的1968年,他已陷入绝境,只好吞下毒药……”
1962,比1978整整早了16年,比政策全面实行整整早了20年,杨伟名这个农民,到底为何会如此超前?
他的悲剧,显然也即是他的伟大,这个人实在太了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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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2005年年底,陈忠实其实是早曾去寻访过杨伟名,这位“伟大的农民思想家”的,他的材料非常丰足,也与一般材料有所不同。
杨伟名,1922年出生于户县北街一个小磨坊家庭,10到14岁,曾先后在县城两家私塾就读,据说生性聪慧,能记背50多篇古文,文字基础已经颇为深厚。
这与百度词条上的中农家庭出身,很符合,但是杨伟名是好学的,他虽然只有三年私塾经历,却在农田生活中,坚持自学完了高小、初中、师范、农业专科学校的大部分课本。
书主要是从邻居,师范生,后来做了户县文化馆馆长的谢志安那里借来,谢志安后来曾说:“别看杨伟名没上过几年学,但可以说,我什么学历,他就是什么学历。”
杨伟名入党时间很早,49年解放后,曾经被组织选派,到咸阳地干班学习,这就是要作为地方基层干部培养了,只是他没有去成。
百度上说是因为家贫出不去,陈忠实说是因为他妻子抱着他的双腿不肯放,这两者其实并不相悖。
杨伟名的儿子杨新民曾经这样评价他父亲:“性情温和,讲理,从没发火打我们;就是在屋里啥事不管,油瓶倒了都不扶。”这样的一个人一旦离家,那里里外外自然就全都得指望他妻子了。
杨伟名一度脱离组织,1957年再次加入,并担任了村会计、文书,那时候他的前妻已经去世,留下了三个孩子,他的新婚妻子是河南的刘淑贞。以后事来看,刘淑贞对这个越发顾不了家的男人,非常之爱。
杨伟名工作很积极,曾主动交出自己宽裕的房子参加人民公社,但是他的特色是很早就体现出来的,他清醒,不盲从。
他的妻子刘淑贞尽管曾劝他,农民么,种好自己的地就行了,招事惹非干啥,但他却一直以一个普通农民、普通党员的身份,在“干预国家大事”。这是一个责任感、爱国心远远超过了身份的人。
1960年,他针对浮夸风,曾写了一篇《谈小麦播种量问题》,分送到县委、公社,他是不赞成所谓的密植的。
1961年,他接连写出了《有关处理目前物资供应困难的建议》、《关于自愿参加食堂的建议》等四篇文章,曾大胆指出,造成困难的主要因素是“人为”,居然还令人惊讶地提出了社会主义建设的阶段性。
他认为飞跃不是绕过,而是“一种方式的转换”,“尽快建设现代工业、农业、科学文化的社会主义国家,必须经过一个‘自由竞争’的时期。”这些理论无疑接近于今天。
1962年,他又写了一篇《目前农村工作十谈》,专门针对人民公社中的偏颇问题,他这些文章,大都曾引起省委和咸阳专署的重视,这无疑为他后来的遭遇埋下了伏笔。
他将看不到危险,失去顾忌。
他那篇著名的《当前形势怀感》(又称《一叶知秋》),正是在《十谈》之后写的,《十谈》并没有完,他就开始了,他觉得他有更多更重要的话要说。
白天没时间,晚上刘淑贞嫌费电,杨伟名就这样每天晚上跑到大队办公室,一页页把他这篇万字雄文写了出来。全文小标题13个,涉及很广,那里面赫然立着包产到户,“恢复单干”的主张,这用陈忠实的话说,就是“碰刀刃的事”,但是他把它,“却直白地呈报各级党政领导”。
三年困难时期,大跃进时期,杨伟名放了一颗大大的另类的卫星,不能不提的是,他还提出了“社会主义初期建设任务”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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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形势怀感》,是困难时期的产物,大队书记贾生财、大队长赵振离因同样关切如何摆脱困境的问题,也曾在上面署名。
当时的西北局第一书记是刘澜涛,他见到杨伟名的文章后,曾立刻指示有关部门到户县与杨伟名等谈话,并聘请杨伟名做了西北局机关报《西北建设》杂志通讯员。
而这之前,陕西省委办公厅、宣传部,也早已不同的形式、媒介,对杨伟名的文章作了刊登。
很显然,这时候的陕西政府对杨伟名的作为,还是非常肯定的,咸阳地区专员王世俊就曾专门写信给杨伟名说:“感谢你对国家大事的关怀”。然而,八月后,那气候就忽然变了。
因为毛泽东在北戴河的中央工作会议上亲自点名:“一叶知秋,也可以知冬,更重要的是知春、知夏……任何一个阶级都讲自己有希望。户县城关公社的同志也讲希望……”所以杨伟名等人转眼就成了敌对阶级,省市县社四级联合调查组,随后就进驻了户县。
谈话纠正错误中,最年轻的大队长首先表态认错,其后,书记也只能认错,只有杨伟名一个人还表示不服,他说自己绝对无错。
但是时间一长,杨伟名到底顶不住压力和孤立,他终于还是写下了“亲切的教导,深刻的一课”。
颇有意味的是,尽管杨伟名等“荒谬”和“反动”,工作组对杨伟名等人的处置也非常轻微。“党内不给纪律处分”,大队书记只是降为竹器社厂长,大队长反而升为书记,而杨伟名则可以继续担任文书、会计。
这简直是等于没处置。
只是此后的杨伟名,就再也不写文章了,他讲三国、水浒、红楼、聊斋,跟以前大不一样。他过了一段时间,居然还能“愁絮收敛露笑容”。陈忠实认为这应当与他的襟怀、自信,以及贤妻的悉心照料、关爱有关。
陈忠实这时曾讲了他搜集到的一个故事,他说有关杨伟名的逸闻趣事很多。
杨伟名有一次因为公事,曾被一个社员堵门大骂,但他不仅劝妻子不要生气,还端了一壶茶水出来,放到了那个社员面前。
骂累了,喝口水,你也可以接着骂。杨伟名是有所争有所不争的,他很傲骨,也很宽和,他若在古代,那就是贤者的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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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不久来了,当权的贾生财、赵振离立刻被打倒,而杨伟名也因为那篇《怀感》,遭到了批斗。
造反派在他大门上用办丧的白纸贴了一副对联:单干单干,才能发家致富;修正修正,赫鲁晓夫祖宗。
这种事一般人都只能挨着,但是杨伟名转眼就撕下来,用红纸写了一联: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他还在自己大门边贴大字报,一边是毛泽东的《送瘟神》,一边是自己写的七绝:砥柱触天立中流,时光如涛荡泥土。无私无畏即自由,真理在胸笑在手。
他竟是士大夫的风范。
所幸的是,杨伟名无权无势,到底是一个小人物,他再怎样,都难入造反派的法眼,所以大家折腾一阵子,也就放过他,都奔着当权派去了。
本来,杨伟名在这场运动中,一般是不会面临大难的,但是这时候,却偏偏来了一个刘景华。
刘景华是被“西安地区大专院校红卫兵统一指挥部”派来的,专门负责调查整理刘澜涛的“黑材料”,然而他虽然在出发前曾发誓,将无条件地站在革命路线这边,“一颗红心两只手,党叫干啥就干啥”,却在来后不久,就“叛变”。
他越调查,越怀疑,越动摇,所以他在那段时间,就陷入了极大的痛苦。
刘景华在调查的过程中,知道了杨伟名,竟立刻到户县来了。那是1967年10月的一个黄昏,杨新民在提到这件事时曾说:“当时俺爸一脸惊讶,他想不到西安会有这样的学生。那天晚上,刘景华没走,和俺爸一直谈到了天亮。”
他们两个何止是谈到了天亮,第一次还有第二次,上午谈了下午谈,这之后他们两个人还信来信往,联系不断。那份倾心,竟是无以名之。
他们谈什么?谈时局和思想,说文革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说“毛泽东也是人,他也是农民出身”,这可真是大胆。
这一场交往不要紧,刘景华不久就有了一个惊人举动。他回到西安之后,竟写了十多张大字报,否定反对文革,反对将刘澜涛定性为“叛徒”,直接贴到了西安的心脏,古城钟楼之上。
大字报惊动西安,调查团团长刘景华随后就被逮捕,判了死刑,连陈忠实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只被囚了八年。
2005年,陈忠实从户县回到西安后,曾专门到广州拜访过已经患了肺癌的刘景华,他看到刘景华气色沉稳平和,谈到往事时,也是一派神闲气静,甚至漠然。
他觉得刘景华这是一种痛定之后的超然,更是一种蔑视。
陈忠实鉴于刘景华的身体,并没有多谈,觉得见到已是荣幸,出来后,他想到“那个在西安钟楼张贴声讨‘文化大革命’檄文的风华正茂的刘景华,竟有泪水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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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不在造反派目中的杨伟名,就因为刘景华的作为,被再次牵出了。
以前还是文斗,这一次是武斗。
造反派扇他耳光,拳打脚踢,让他下跪。他不跪,就一直打,直到他跌倒在地。
他女儿曾亲眼见到他跪在铡刀底座上,而且还垫着烧焦的煤渣,吓得赶紧逃走。
杨伟名与妻子双双自杀于1968年5月6日,一场批斗之后。陈忠实认为,致命的是刘景华被捕被判死刑的消息传来,杨伟名绝望了。
那天晚上,杨伟名回家,让年幼的儿子杨新民把出嫁的两个姐姐叫了回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留她们在家住。
晚饭,杨伟名没有吃,晚饭后,杨伟名即安排孩子们睡觉。两个女儿觉得蹊跷,睡不着,首先听到厨房有烧水的动静,马上跑过来问,刘淑贞说,你们少管闲事,快去睡觉。
姐妹俩不敢睡,不久又听到楼上有动静,问一声,母亲说,拿东西(实际是农药)。
姐妹俩半夜才朦胧睡去,但不久就被很大的痛苦呻吟声惊醒,她们赶紧跑到父母卧室推门,但门是反关着的。大姐情急之下,爬后窗,砸碎玻璃钻了进去,但她们的父母,却已经胳膊挽在一起,并排在床上死亡……
这对夫妻烧水洗了个澡,干干净净地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就这样双双走了。
陈忠实说他在记录时,手抖得写不成字,我则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如果说,杨伟名的决死还有某种必然,那刘淑贞为什么也会这样决绝?那挽在一起的胳膊代表了什么?
民国时著名的染料大王吴同文,他起先娶的是大家闺秀,贝氏家族的五小姐,贝娟琳,后来又娶了一位风尘女子,二太太,他和二太太两个,恰恰也是这样死的。
1966年8月23日,吴同文的家被红卫兵抄了,吴同文随后就在9月的某晚,与二太太双双自杀。
那天晚上,两个人非常平静,几乎说了一夜的话,最后才在凌晨时分,煮了一壶咖啡。
二太太在丈夫的咖啡里加了一瓶安眠药,又在自己的咖啡里加了一瓶安眠药,然后,他们就穿戴得整整齐齐,睡到床上去了。
咖啡加上安眠药是没救的,何况是那么大的量,但是奇怪的是,他们直到死后,手还是紧紧握在一起的。据说,就是在火化的时候,都无法分开。
写他们的程灵珊曾经说,“自杀其实也看得出文化”,但这里更多让人看到的,是一种深情。
五小姐多年来一直不明白这个风尘女子为什么会将她取而代之,丈夫为什么会对一个风尘女子如此情有独钟,如此宠爱,她到最后也没能明白,心中只涌动着这样一句话:“这个男人连死都要偷偷避开我,连死都要跟这个女人死在一起。”
自杀并不值得提倡,双双化蝶看上去很美,但在现代观念上也可能被视为愚昧,然而难得的是,我们“伟大的农民思想家”,那个有着超前意识,特殊良知和责任感,并傲骨铮铮的农民杨伟名,也有这样一段绝唱。
这世上总有人会如此倾情,他与妻子刘淑贞,竟就是如此倾情。
杨伟名夫妇去世那天,整日整夜大雨,第二天潦草下葬时,“雨下得更大更猛了”。杨伟名的坟,后来被一家小工厂征地建厂时抹去了,连杨新民都已经找不到准确位置。
值得欣慰的是,杨新民有次去祭祀,人家本不让进,但一听是杨伟名的儿子,就立刻放行了。
看门人说:“那人俺知道,好人哩。”
老百姓没有更多的话说,一个知道,一个好人,这就是最高的认可与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