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艺人“瞎子阿炳”:被花柳病弄瞎双眼
小时候,家乡每逢庙会,都会有戏班子前来演出,那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在戏台下好奇地观望,隐约可见幕布后的乐队,于是一一辨认他们手中的乐器:锣、鼓、唢呐……但那个拉来拉去的是什么?
爸爸告诉我,那叫二胡,如果我喜欢,可以给我做一把小的,让我上街拉去,再戴副墨镜,这样就和“瞎子阿炳”一样了。
当然爸爸是在逗我开心,但是我十分好奇:“瞎子阿炳”是谁?
——“瞎子阿炳”是世界名曲《二泉映月》的创作者。这是后来我们在语文课本上学到的。
——但是为什么这位盲人音乐家有着这么一个并不怎么好听的名号呢?他的一生又究竟经历过什么呢?课文中并没有细讲。
阿炳塑像
阿炳,原名华彦钧,江苏无锡人,阿炳是他的小名,“瞎子阿炳”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接地气的、易于传播的艺名。
1893年,无锡三清殿道观雷尊殿道长华清和之子呱呱坠地,由于五行缺火,所以起小名阿炳。
华清和自号雪梅,教规不得娶妻生子,所以阿炳是他的私生子——命运多舛的阿炳,自出生起就经历着不同常人的苦难。
阿炳的生母五妹本是秦氏寡妇,她与华清和在一起本就为秦氏族人所不齿,生了孩子以后更是时时遭人唾骂,终于被秦氏一族胁迫回了秦家,不久便抑郁而终。
阿炳人事未知的年纪便没有了母亲,父亲只好将他送往同族婶母那里养着。
阿炳画像
八岁那年,父亲终于将小阿炳接回身边,但是碍于教规无法相认,于是取道名华彦钧,小阿炳叫着“师傅”磕头进门。虽然借着“收徒”的名义,华清和可以和儿子朝夕相处,但他时时想着阿炳母亲的死,不愿儿子将来也做道士,走自己的老路,于是将儿子送到私塾读书。
但是似乎冥冥之中皆有定数那般,阿炳后来还是做了道士,还是“走了父亲的老路”——为什么呢?因为他爱上了道教音乐中的胡琴。
一开始,阿炳爱听胡琴、爱看别的道长们拉琴,后来,阿炳自己做了一杆简单的、小小的胡琴来自己学着拉。华清和见了,抬手就打了儿子,叫他不要胡乱摆弄乐器。
阿炳很伤心,但是又无可奈何,他苦苦哀求“师傅”叫他学琴,华清和又觉得儿子可怜,只得同意了小阿炳的要求,跟他说:“你要学就要好好练哪!”
年幼的阿炳连连答应。
阿炳的“良民证”
尽管阿炳本该是个道士,但是他有着极强的乐感、极高的音乐天赋,学习乐器对他来说是天注定,是挖掘自身的才能,所以他并不觉得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十五岁的时候,他就可以演奏包括胡琴、瑟、琵琶、锣鼓、笛在内的多种乐器——一个音乐家的潜质,已经远远超越了他“小道士”的职业框架。
见阿炳操练乐器已经熟稔,华清和便带着阿炳四处参加道教斋事活动,让阿炳帮着管理乐器和法具,也让阿炳熟悉各种法事的流程、意义。
后来,阿炳正式参加了道教法事音乐吹奏,乐队里,他技法纯熟、演奏出色,朝气蓬勃的年纪,他的样貌也是一表人才,被人赞“漂亮”、“神气”,人人见他都称“小天师”——纵观阿炳一生,那应是他仅有的美好岁月。
阿炳良民证上的照片,据说是他唯一留下的影像
阿炳成年以后,跟随父亲在道观中从事道士职业有十几年之久,但是天性自由的阿炳老是不听话,他小时候偷过父亲的钱,长大了又开始喝酒,总也改不了一身的臭毛病。
华清和辞世后,阿炳成为雷尊殿的大当家,更是没有了束缚,开始解放天性,抽大烟、赌博、逛窑子样样不落。究其原因,是阿炳放任自流、自甘堕落?不,不只是这样,他选择以这种方式麻痹自己,更是由于他在“师傅”华清和去世前突然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一直被自己当做师傅、当做拯救自己的好心人对待的华清和,竟然是自己的生身之父——阿炳怨怼、不解,一直认为自己无父无母的孤儿,突然发现父亲其实一直在身边,他该怎么面对这个事实?
阿炳想向父亲求证无数的疑问,但无奈故人已经驾鹤西去了。
有人说,阿炳当初染上鸦片、逛起青楼,是由于交友不慎,但实际上也是有人看上了他雷尊殿的庙产,见他一头扎进圈套里,更是诱他重重深入,导致阿炳后来生活入不敷出,更是染上梅毒瞎了双眼。
失去视力以后,阿炳便无法参与道教法事活动了,无人再请他演奏,无人再称他“小天师”。从前带他狂赌滥饮、花天酒地的“朋友”上门说道:“你现在一身病、两眼瞎,已经不能撑起偌大一个雷尊殿,不如将它抵给某老板,换点钱……”
于是,阿炳又丢了父亲继承给他的雷尊殿。
雷尊殿
为了生活,阿炳不得不走上街头,以卖艺维生。这是阿炳人生中又一轮苦难的开始,也是他真正与音乐相依为命的开始。
有人说,二胡声悲为何悲?因为二胡只有两根弦。
两根弦,寓意相依为命。
这无疑又是阿炳人生的真实写照——三十岁,正值壮年,人说三十而立,但三十岁的阿炳却再也“立”不起来了。由于道士的出身,他本就没有“成家立业”的目标;由于双目失明,他更是丧失了像普通人那样谋生的资格。
即便是在国家动荡的年代,寻常人家的寻常孩子,男可以读书、习武,或走上仕途,或参军,保家卫国;又或者仅仅做个普通人,帮工也好,自己做生意也好,说不定还可以讨到漂亮老婆,总能生活下去——但我阿炳又能做什么呢?
阿炳在简陋的住房里抽大烟,触手可及的除了墙壁,只有自小陪伴他半生的胡琴。胡琴两根弦,相依为命;阿炳和胡琴,相依为命。
阿炳故居
但是生活总要过下去,即便一人一琴又如何?反正我阿炳一无所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于是阿炳除了上街拉自己喜欢的曲子,开始琢磨自己如何“拓展业务”。渐渐地,他从一名道士摇身一变成了一名职业的街头艺人,他每每出现在无锡街头,总是戴墨镜、着长衫、身披褡裢、胸前挂着二胡,身后背着琵琶,手里拿着三块竹片。有人叫他:“阿炳!过来坐下奏一曲吧!”他便将褡裢中的折子取出来,供人点曲目。
无锡老一辈的见过阿炳卖艺的人,都说阿炳人穷志不穷,因为他从未白白收过人家一分钱、受过人家一碗饭,他向来是靠手艺、靠音乐讨生活的。
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瞎子阿炳”和《二泉映月》的名声到处流传,但是当阿炳在世的时候,大家最熟悉的、最欢迎的、社会影响最大的,是他自创的“说新闻”。
“说起新闻,话起新闻,新闻出嘞,啥府啥县,啥格地方?”这是阿炳每每“说新闻”的开场白。
阿炳每天下午固定地在崇安寺三万昌茶馆门口“说新闻”,大人小孩们就纷纷围过来看阿炳今天说什么。由于那时候信息闭锁,没有电视,听广播也是极少数人的特权,所以阿炳的“说新闻”格外受平民百姓的关注。
而阿炳自恃一无所有,看不惯的事就要骂、要说道。
他说无锡恶霸顾某强奸家中丫鬟,吓得顾某不敢随意上街走动;他说民政厅厅长缪某仗势欺人,将自己家马养在道观火神殿里,说的缪家母亲碍于面子将马牵走;他说无锡伪县长杨高伯作恶多端被人刺杀,一时轰动乡里;他说十九路军在前线大破日本军,说的无锡百姓群情激奋……
除了大人们爱听的“说新闻”,小孩子们也爱围着阿炳转。阿炳虽然看不见,但是盲人的世界更加纯粹简单,他忘记了俗世的烦恼,坐下与孩子们嬉戏,他会用二胡奏出狗叫、鸡叫、人声,甚至可以用一把胡琴演出一台戏来。他给孩子们表演“狗抢肉骨头”、“老鹰抓小鸡”,仅凭模拟各种声响来表现二狗争抢不止、老鹰俯冲抓小鸡仔的情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除此之外,孩子们似乎天生知道阿炳的苦处,每次阿炳表演完,孩子们就代阿炳向周围人收钱,然后交给阿炳。
自此,阿炳通过乐器,通过自己高超的奏乐技巧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据知情者回忆,孤苦伶仃的阿炳也是有过女人的。他先前是有过一个名为“阿珠”的女人,是乡绅人家的小老婆,因为抽鸦片被赶出来,流落街头以后和阿炳在一起,不久就走了;后来阿炳又遇到一个名为董彩娣的女人,董本也是别人家的寡妇,孤苦无依便与阿炳生活在一起,两人相伴余生,白头到老。
苏教版语文课本上的《二泉映月》一文是这样描写的:幼年时阿炳被师傅带着到无锡惠山脚下的惠泉赏月,多年以后瞎了的阿炳又来到了人称“天下第二泉”的惠泉边,百感交集之下奏出了一曲肝肠寸断的《二泉映月》。
但这无疑是一种美好的虚构,一种电影式的猜想,因为《二泉映月》这首曲子本是没有名字的,它的诞生更多的是源于阿炳的“无心插柳”。
阿炳卖唱,日日穿梭于无锡市当年的“商业区”和“红灯区”,商业区客流量大,白天好做生意;红灯区娱乐场所林立,晚上好做生意。但是所谓的“红灯区”位于火车站一带,已经在城门外了,阿炳每每被各种“老板”、“姑娘”呼来唤去地拨弦拉弓,一天的生意做完已经是深夜了。
阿炳每晚回家路上,便随心情拉着二胡:琴声欢快,便是生意好、一天收入可观;琴声缓慢哀伤,便是生意不好,饿肚子了。偶尔阿炳忆起伤心往事,也会操起胡琴拉起自创的小曲,《二泉映月》就是阿炳在这样不断的创作、打磨中完成的,绝不是像课文中写的那样,一气呵成,一步登天。
而这首承载了阿炳所有情绪的曲子本来也没有名字,是在后来的传播中才演变、定名为《二泉映月》的,乐曲内容与“惠泉”、“中秋”其实也没什么关系,而是阿炳在诉说命途的艰苦、人生的跌宕,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种美好的意象作为标题,颇有一种以乐景衬哀情的文学意味。
《二泉映月》
“九一八”事变后,日军占领无锡,每晚七点钟驻守城门的日本兵要关闭城门,待到阿炳卖艺归来城门早已经关闭了。
第一次的时候,阿炳无法进城,便站在城门下拉二胡,拉他最擅长的那首《二泉映月》。城楼上的日本兵听得琴声凄清婉转、痛切悲凉,竟破例开了城门,将阿炳放了进来。
后来,日本军官上街巡查,看见阿炳在街上背着乐器行走,便将他叫进路边的店面里,要他奏曲来听。阿炳也不拒绝,操起胡琴拉起悠扬的小曲。一曲完毕,日本人给阿炳钱,阿炳不卑不亢,也伸手收下,并像往常那样用二胡拉出“阿里嘎多”的拟声以示感谢,然后起身离去。
自此,不管阿炳回来的多晚,日本人都会给阿炳开城门。只能说音乐无国界,可能在当时的日本人眼中,对这位双目失明的拉琴先生还有着三分敬意。
对于阿炳当时给日本人表演、日本人给阿炳破例开城门的事,有些人茶余饭后嚼舌根,贬损阿炳是“汉奸”,在日本人面前“摇头摆尾”——这无疑是恶意的揣测,阿炳本是个清刚正直的手艺人,以往敢骂地痞流氓,如今就对外来侵略者点头哈腰了吗?不是的,这不过是他面对生活的权益之举,面对日本人钢枪的“能屈能伸”——难道非要对着日本人的枪口说不,然后被打死才算刚烈?说到底,阿炳也不过是个除了会拉二胡,手无缚鸡之力的残疾人罢了。
阿炳五十多岁的时候开始生病,生活愈加艰难,便不上街卖艺了,胡琴也丢掉了。
1950年夏,阿炳曾经的邻居黎松寿先生带着中央音乐学院教授杨荫浏、曹安和等人来给阿炳录音,用当时最先进的进口钢丝录音机录下了阿炳的三首二胡曲:《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三首琵琶曲《龙船》《大浪淘沙》《昭君出塞》。
录音以后,杨荫浏教授等人越来越发觉到阿炳技艺精湛,便要邀请阿炳去音乐学院开音乐会,还想要聘请他去中央音乐学院任教,由阿炳的邻居黎松寿先生代为转达。
当时,阿炳病卧在床,两行清泪流下来,说:“谢谢杨先生和你们的关心,谢谢共产党,只是,我恐怕是去不了了!”
半个月后,阿炳沉疴不起,吐血身亡,死后葬于无锡西郊璨山脚下“一和山房”墓地,享年五十八岁。
对了,一和山房,原本也是阿炳出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