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西域·帝国刀锋|窦宪:扇动世界风暴的蝴蝶

作者:陆开武

1963年,一个名叫爱德华·罗伦兹的美国气象学家用蝴蝶来阐述自己的理论:“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这个原本用于混沌学的比喻,被广泛引入其他学科领域,认为一件表面上看来毫无关系、非常微小的事情,可能带来巨大的改变。这就是“蝴蝶效应”。

近两千年前,当东汉大将军窦宪将北匈奴打得被迫西迁,远走欧洲时。他肯定不会想到,自己在无意中充当了那只在数百年后掀起欧洲历史风暴的蝴蝶。

一、 家风很重要

提起窦宪,很多人以为和窦固是兄弟俩。其实错了,窦固和窦宪的爷爷是堂兄弟,也就是说,窦固是窦宪的爷爷辈。

窦家是个大家族,源于窦融。

王莽篡汉期间,窦融原本是新莽王朝的一名官员,曾随王邑征讨刘秀,参加过“昆阳大战”。

王莽被杀之后,窦融归降更始帝。

窦融这个人做官有脑子,感觉更始帝的位置坐不稳,天下终究归于谁还看不出来,因为祖上曾多年经营河西,根基厚、人脉广,于是主动要求到河西去。

到了河西之后,窦融广交朋友,加上为人仗义,很快站稳了脚跟。金城(兰州)、张掖、武威、酒泉、敦煌五郡归于其旗下,成了割据一方的“河西王”。

刘秀称帝后,并未天下一统,陇西有隗嚣,四川有公孙述,都有割据称霸之心。兵强马壮的河西窦融,就成了各方拉拢的一块砝码。

窦融尽管与刘秀当年在昆阳拼过命,但审时度势,最终决定归附东汉。

与窦融联手,解除了刘秀的后顾之忧。所以在灭掉隗嚣、公孙述等对手后,刘秀对窦融非常感激,非常器重,官职和爵位甚至超过一直跟随自己打天下的老部下,被封为安丰侯,先后当过大司空、卫尉。不仅自己位高权重,而且家人也备享殊荣。弟弟窦友封为显亲侯,任过奉车都尉、城门校尉;堂兄的儿子窦林也被任命为护羌校尉。

窦融的长子窦穆娶了内黄公主,也做过城门校尉;窦穆的儿子窦勋娶了东海恭王刘疆的女儿沘阳公主;窦友的儿子窦固,娶了光武帝的女儿涅阳公主。

《后汉书》记载了窦氏家族的风光和荣耀:“窦氏一公、两侯、三公主、四二千石,相与并时。自祖及孙,官府邸第相望京邑,奴婢以千数,于亲戚、功臣中莫与为此。”

窦融做过大司空,位列三公;两个爵位沿袭;娶了三个公主;四人食俸在两千石,显赫一时。从爷爷窦融到儿子窦穆、孙子窦勋等的府邸,在京城连片相连,奴婢上千人。这种逼格就连皇帝的亲属和功臣都比不上。

窦融为人仗义豪侠,崛起于乱世风尘之中,自己也深谙官场之道,即便光武帝很抬举自己,也时时夹着尾巴做人,谨小慎微,很低调。皇帝和同僚都很尊敬,民间口碑也不错。可恰恰在子女教育方面,窦融做得一塌糊涂,子孙之中,除了侄子窦固“性谦俭,爱人好施”之外,大多骄奢蛮横、劣迹斑斑,史书的记载是“年老,子孙纵诞,多不法”。

窦融的儿子窦穆仗着家族声望,干预封国郡县政务,想通过联姻把控六安国,假冒阴太后诏书,责令六安侯刘盱把妻子休掉,另娶窦氏家族的女子。

阴太后是谁?阴丽华,刘秀的皇后,汉明帝的妈妈。刘盱也算刘氏皇族,竟被窦穆摆布。把主意打到太后和皇族头上,胆子也太大了。

被休掉的刘盱妻子的娘家人哪能咽得下这口气,一直上访要个说法。过了五年,这事终于被汉明帝知道了,勃然大怒,把窦穆等人全部免职,除了窦融留在京城洛阳,全部赶去封国。估计还是看在窦融的面子上,窦穆等人到了函谷关又被命令返回。

窦融死后,汉明帝觉得对窦穆这帮“官二代”靠着老爸的功劳,家财万贯、坐拥豪宅,但在品性方面修养太差,得敲打敲打。于是,命令谒者将窦穆禁锢在家反省,窦固也被牵连闭门思过。

平时张狂的人,一旦失势,落井下石的人排着队就来了。谒者上奏汉明帝,称窦穆父子口出怨言,对皇帝牢骚太多。汉明帝大怒,前边没把你们撵走,给脸不要,那就回乡下呆着去。除了窦勋因为沘阳公主的关系留在洛阳外,全部撵回封地去了。

窦穆到了封地,还不消停,因为贿赂官员,被举报后逮捕下了大狱。平时养尊处优惯了,与儿子窦宣死在平陵监狱,另一个儿子窦勋死在洛阳监狱。

窦勋虽然死了,遗孤中出了两个人物,一个是儿子窦宪,就是本章要讲的主人公;一个是女儿,就是汉章帝的皇后,汉和帝时一度掌控朝政的窦太后。

现在,知道窦宪在窦氏家族中的辈分了吧?

窦融是窦宪的曾祖父;窦穆是窦宪的爷爷;窦勋是窦宪的爹;窦固,是窦宪的堂爷爷。

知道这个关系,就不会闹这样的笑话:窦固和窦宪是东汉会打仗的一对兄弟!

啰嗦了这么多,总结了两句话:

窦家是个皇帝都要给面子的大家族;

窦家的家风不好,子女教育很糟糕。

二、窦皇后的宫斗剧

窦氏家族虽然被汉明帝一顿收拾,但并未触及根本,爵位也未被免除,安丰侯被窦勋的弟弟窦嘉承袭;显亲侯被窦固承袭。

真正重新跃上巅峰是窦宪的妹妹被汉章帝立为皇后。

这个窦皇后六岁时就能提笔书写,被人称奇。建初二年,公元77年,与妹妹一起被选入宫。因容貌出众、聪慧敏捷,第二年就被汉章帝刘炟立为皇后,妹妹被立为贵人。

这个窦皇后,也就是后来的窦太后,简直就是个蛇蝎美人,堪称《甄嬛传》中的皇后和华妃的合体。

窦皇后虽然贵为后宫之主,但一直怀不上孩子,于是打上了别人孩子的主意。

建初四年,宋贵人生的儿子刘庆已经被册立为太子。梁贵人这时生了个儿子叫刘肇,就是后来即位的汉和帝。

见别人都生了孩子,窦皇后心里又急又慌,枕边风终于说动了汉章帝,同意将刘肇交给窦皇后抚养。

好不容易扳回一局,但刘庆这个东宫储君怎么办?

窦皇后工于心计的阴毒露了出来,与母亲沘阳公主一起合谋陷害宋贵人:外面令窦氏兄弟找宋家的碴,内部安排太监暗中监视宋贵人姐妹,随时找把柄。

一次,宋贵人给家里去了封信,说自己生病,让娘家人找些菟丝子带给自己做药。

窦皇后截到这封信后,如获至宝,诬陷宋贵人姐妹行巫蛊之术,图谋不轨。

一般这个时候,皇帝都是大脑短路,听信了窦皇后的诬告。

建初七年,窦皇后终于扳回第二局:汉章帝废黜刘庆的太子之位,贬为清河王;另立刘肇为皇太子。

算计得手的窦皇后当然不会住手,要把宋贵人姐妹彻底铲除掉。于是,一个助纣为虐,日后大名鼎鼎的人物出场了!

谁,当时还是小黄门太监的蔡伦。对了,就是发明造纸术的大发明家蔡伦。

有了窦皇后的命令,蔡太监自然是不遗余力地把宋贵人姐妹往死路上逼。两姐妹终于服毒自尽。

从太子之位贬为清河王的刘庆,虽然年幼,但对宫闱黑幕很熟悉,知道避嫌畏祸,从来不敢提及生母宋贵人的遭遇。汉章帝还算多了个心眼,命令窦皇后好生照顾刘庆,衣食待遇与刘肇一样。

毕竟还是孩子,刘肇和刘庆还真玩到了一起,入则同室,出则同车,形影不离。

有了皇帝的旨意,窦皇后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不敢让刘庆在自己手里有个闪失。这有点像甄嬛假装怀孕时,点名让皇后照顾自己的道理一样。出了闪失,皇后干系最大,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就这样,刘庆躲过一劫,提心吊胆地活了下来。

和宋贵人姐妹一样,梁贵人姐妹为当时大文学家梁竦之女,刘肇为妹妹所生。

梁竦的老爹叫梁统,曾经做过武威太守,是窦融在河西时的死党。

窦梁两家渊源颇深,同为名门之后,按理说应该相互关照。但涉及到个人利益,家族友谊的小船不想翻也得翻。

听到刘肇被立为太子,梁氏家人私下里庆贺了一番。不料,这番庆贺竟惹来灭顶之灾。窦太后得知梁家庆贺之事后,立刻敏感起来,小梁贵人毕竟是刘肇的生母。刘肇长大登基之后,一旦知道自己的身世,势必会倾向梁家,自己的地位就会变得很尴尬。

怎么办?当然是老办法,让梁贵人姐妹去陪宋贵人姐妹。

建初八年,梁贵人姐妹被僭杀,刘肇的外公梁竦被诬陷死于狱中,族人被发配九真。这个九真在哪里?今天的越南,当时的蛮荒之地。

成功灭掉梁氏、宋氏两大外戚对手后,忽略已经衰落凋零的马氏家族,窦皇后终于坐稳六宫之位,窦氏家族一家独大,其风头甚至超过祖爷爷窦融在世之日。

三、太后的庇佑

窦皇后忙着宫斗的时候,也没忘记给自家兄弟发福利。

建初二年,公元77年,窦皇后刚刚立为皇后,就急不可耐地让汉章帝给窦氏兄弟加官进爵。先是给了哥哥窦宪一个郎官,紧接着升为侍中、虎贲中郎将;弟弟窦笃为黄门侍郎。兄弟俩执掌禁军,很是威风。

由于皇帝和皇后的赏赐不断,窦家兄弟的风头一时无人可比。显赫一时的阴氏、马氏家族不说,就连当今的王侯、公主都要让着窦家三分。

前边说过,窦家的家风很成问题,都成遗传了。到了窦宪这一辈,骄纵张狂,飞扬跋扈,更是忘乎所以,变本加厉。

有一次,窦宪看中了汉章帝的姐姐沁水公主的一个园子。仗着妹妹窦皇后的声势,派人强取豪夺,以极低的价格把这个园子“买”了回去。

沁水公主迫于窦家的淫威,居然没敢声张。

汉章帝有一次驾车外出时,刚好路过这个园子,就问窦宪这是谁家的。窦宪心里有鬼,支支吾吾含混过去。

汉章帝后来得知真相后,勃然大怒,把窦宪找来一顿臭骂:“你强夺公主园子的罪过,比赵高指鹿为马还要过之不及,细细想来让人惊惧恐怖。”

这句话狠,赵高是谁?玩弄权术,把大秦帝国弄没了的死太监!

用赵高比喻窦宪,可见汉章帝的愤怒。

估计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汉章帝没有把窦宪搞死,只是撂了一句狠话:“国家弃宪如孤皱腐鼠耳。”老子要是想弄死你,比收拾一只小鸡烂鼠还要简单。

窦宪被吓得面如死灰,赶紧把园子还给沁水公主。窦皇后听说后,也吓了个半死,换上粗布衣裙向汉章帝请罪。过了好久,汉章帝才原谅了窦皇后。

这次事件虽然窦宪没有被定罪,但失去了汉章帝的信任,一直没有被委以重任。

没老实多久,窦宪兄弟又开始耀武扬威。

章和二年,公元88年,汉章帝死了。

只有十岁的刘肇即位,为汉和帝,成为东汉第四代皇帝。此时距东汉开国已60余年,经过光武帝、明帝、章帝等三代的励精图治,汉帝国各方面已经走上正轨,出现了盛世局面。

守寡的窦皇后成了窦太后,临朝听政。窦家比刘家还要牛!

在妹妹,也就是窦太后的庇佑下,窦宪以侍中身份参与帝国政务,“内干机密,出宣诰命”。如果说原来像个衙内,现在则是名副其实的权臣了。

窦宪很有心机,为了把朝政握在手上,首先进行人事调整,找了一个代理人—邓彪。

邓彪曾当过太尉,老资格官僚,属于明哲保身这类官场老油条。

窦宪把自己的要求表面上正儿八经地让邓彪上奏,但实际上自己早已提前进宫和窦太后说好。有了邓彪牵头提议,窦宪的奏章就像演“双簧”一样稳稳地获得通过。

为了进一步树立自己的威信,窦宪还奏请把胆小怕事的经学家桓荣的儿子桓郁任命为汉和帝的老师。

一天,朝堂上宣读了一份据说是汉章帝的遗诏,任命窦笃为虎贲中郎将,窦笃的弟弟窦景、窦瑰为中常侍,相当于国务秘书。这下,兄弟四人齐齐把握了帝国中枢。

窦宪是个急性子,脾气暴躁,而且心眼小。史书的记载是:“性果急,睚眦之怨莫不报复。”

凡属于睚眦必报这类人,一般都没有好下场。这是后话。

还在汉章帝永平年间,窦宪的老爹窦勋因妄议朝政,口出怨言被下了大狱,谒者韩纡负责审理此案,窦勋最终死于狱中。

窦宪现在手握重权,哪能放过仇家?由于韩纡已去世,安排刺客杀了韩纡的儿子,父债子还,把首级放到窦勋的坟头祭奠。

清算仇家还不算,只要有觉得威胁到自己的人,窦宪的做法是彻底清除。自然,在窦太后的庇佑下,司法机关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窦宪的胆子越来越大。

汉章帝治丧期间,齐殇王的儿子都乡侯刘畅来京城吊唁。这个刘畅虽说是宗室之后,但一向性格孤僻,只和步兵校尉邓叠等亲属有来往。后来通过邓叠的母亲,与窦太后攀上了关系。窦太后很喜欢刘畅,多次召见。

窦宪知道了,担心妹妹有朝一日将自己的权力分给刘畅,就派刺客将刘畅刺杀了,然后诬陷是刘畅的弟弟刘刚干的。安排狱吏将无辜的刘刚逮捕下狱,严刑拷打,逼使刘刚来背谋杀亲兄的黑锅。

见窦宪如此嚣张,尚书令韩棱仗义执言,上疏指责司法机关渎职:凶手明明就在京城,怎么舍近求远跑到外地办案,乱抓人,这不是让为非作歹的凶手在暗中嘲笑吗?

窦太后一开始不相信,认为韩棱在胡说八道。即便被责骂,韩棱一直坚持这是个冤案。

事情败露后,窦太后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自己这位哥哥简直是无法无天,手伸的太长了,连自己的人都要动。于是,将窦宪抓来关在宫中,实际上是保护起来。

谋杀皇族宗亲,本来就是死罪。见触怒了太后,如果众大臣再把自己以往的劣迹搬出来,就怕到时候妹妹也救不了自己。窦宪这下还真慌了。

为了躲过“刺杀门”危机,保住脑袋,窦宪提出去打匈奴人,以求赎罪。

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的北匈奴单于,要是知道这事,估计撞墙的心都有了:我招你惹你了?你惹下麻烦拿我来背锅?

四、霸道将军的救赎

窦宪提出去打北匈奴并非空穴来风。

汉帝国朝廷当时还真在讨论要不要出征攻打北匈奴。不过,最先提出打北匈奴的竟然是同出一脉的南匈奴单于。

前边讲过,匈奴再次分裂后,南匈奴归附汉室,在汉帝国的保护下,逐渐兵强马壮,有了吞并北匈奴,重复一国的想法。

北匈奴这边,日子一直不好过,不是暴雪成灾,就是蝗虫为害。更为要命的是兵戈不断,南边一直有南匈奴侵扰;北边有丁零进犯;想去西域,又被窦固打了回来;最可怕的是,东边崛起的鲜卑后来居上,咄咄逼人。

章和元年,鲜卑大举进犯,北匈奴优留单于被杀,胸皮都被鲜卑人割去当做战利品。

章和二年七月,南匈奴单于上疏刚刚临朝的窦太后,提出“宜及北虏分争,出兵讨伐,破北成南,并为一国,令汉家长无北念。”趁北匈奴内部现在正发生内乱,出兵征讨,把北匈奴和我们重新并为一国,让汉帝国从此没有来自北方的忧患。

南单于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把北匈奴称作“虏”。

南单于积极性很高,甚至设计了作战方案:左谷蠡王、左呼衍日逐王率领万骑出朔方;左贤王、右大且渠王率领万骑出居延;自己坐镇五原、朔方塞作为预备队。考虑兵力不足,请汉朝派执金吾耿秉、度辽将军邓鸿和西河、云中、五原、朔方、上郡等地兵力北上协同作战。

接到南单于的作战计划后,窦太后责令群臣开会研究。窦宪就是在这个当口提出打仗赎罪。

到底打不打北匈奴?朝中大臣的意见分为两派。

鹰派人物,军方将领耿秉主张打:

“武帝时就想把匈奴收拾掉,但不占天时,没能完成;宣帝时,呼韩邪单于来降,停息兵戈,老百姓过了六十年的安稳日子。王莽篡汉,非要改单于封号,逼得匈奴侵扰汉地。光武帝以怀柔政策,使得被战火毁坏的边郡得以恢复。现在,乌桓、鲜卑都归附我们,而北匈奴遭遇天灾,内部又在争权夺利,这个机会真的难得。干脆答应南单于的请求,以夷制夷,彻底消除北匈奴这个麻烦。”

鸽派人物,大都是一批文臣,不主张攻打北匈奴。其中,由司徒袁安、司空任隗领衔的三公九卿一致上书反对意见。

这个袁安可能大家不太熟悉,三国时期的袁绍、袁术就是袁安的后人;任隗也是大有来头,其父任光是跟随刘秀打天下的铁杆,位列云台二十八将之一。

袁安认为,北匈奴现在势力衰微,也没有侵扰汉地,犯不着去征讨。师出无名不说,还耗费国库。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窦太后是想让自己总是惹麻烦的哥哥获得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对大唱反调的袁安、任隗等世家文臣,窦太后心里恨得牙痒痒,但也奈何不得。

尚书宋意脑子清楚,看得比袁安、任隗等人还要远。

宋意认为现在的心腹之患并不是日渐式微的北匈奴,而是正在崛起壮大的鲜卑。

虽说鲜卑现在对打北匈奴比较上赶,是因为可以从汉帝国拿到赏金。一旦南匈奴吞并北匈奴,鲜卑人失去可以抢掠的对象,一定会对汉地边境进行侵扰。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以夷制夷,保留北匈奴,既给北匈奴保留一个强劲的对手,又能防止南匈奴坐大,尾大不掉。

后来发生的“五胡乱华”,证明了宋意高人一筹的视野和预言。

窦太后对宫斗自有一套,但对宋意这番深谋远虑哪能听得懂。

永元元年,公元89年,窦太后任命窦宪为车骑将军,执金吾耿秉为征西将军作为副手,发北军五校和黎阳、雍营、缘边十二郡骑士,及羌胡兵出塞。

对于这次北伐用兵,窦宪对南单于的建议作了调整:

窦宪与耿秉各率四千骑兵,联合南匈奴左谷蠡王率领的万余骑兵出朔方鸡鹿塞(今内蒙古杭锦后旗西);南单于率万余骑兵出满夷谷(今内蒙古固阳县境内);度辽将军邓鸿率边防、羌胡部队约八千骑,与南匈奴左贤王的万余骑出稒阳塞(今内蒙古包头地区)。会师目标直指涿邪山(蒙古国阿尔泰山东脉),由窦宪统一指挥。

可以看出,这是一次混合作战,南匈奴的兵力最多,积极性最高。

耿秉为将门之后,名将耿恭的堂弟,久经沙场,德高望重,曾协助窦固发动北天山战役。

有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将辅佐,可见窦太后为哥哥挂帅出征花了一番心思。

在这支浩浩荡荡的大军队伍中,还有一位文士随同出征。他,就是班超的哥哥班固。

58岁的班固,虽然因编撰《汉书》已成为蜚声天下的大学者,但职位还是兰台令史,小官一枚。这一年,班固因母亲病逝,辞官在家守孝。

班氏家族历来有与边疆事务打交道的经验,同时也受弟弟投笔从戎的激励,班固放下了撰写史书的笔,以“中护军”身份一身戎装地出现在队伍中。

一场决定北匈奴命运的宏阔战争就这样因“刺客门”事件戏剧性地拉开了帷幕。

五、燕然勒石,决胜金微山

窦宪迎来了露脸的时刻,三路大军都很顺利地会师涿邪山。

大军集结到位之后,窦宪将各部辎重留下,分别派遣副校尉阎盘、司马耿夔、中郎将耿谭率领南匈奴左谷蠡王师子、右呼衍王须訾等部,分成左右两路轻装北进,在稽落山附近完成对北匈奴单于的合围。

此时的北匈奴,早已没有冒顿大帝时的强悍。一百多年来的汉匈争霸,让这个曾经雄踞东亚北方大陆的草原帝国四分五裂、千疮百孔。窦宪大军的突然而至,不过是给这个摇摇欲坠的巨人以最后的致命一击。

血战不可避免,胜负早已注定。

汉军进至稽落山(今蒙古国额布根山)地区,与北单于统率的主力展开激战,大败北匈奴军。北匈奴军溃散,北单于遁走。

窦宪见单于兵败逃走,下令乘胜追击各部落,一直追到私渠比鞮海(今蒙古国乌布苏诺尔湖)。此役,共斩杀名王以下将士一万三千多人,俘获马、牛、羊、驼百余万头,来降者八十一部,前后二十多万人。

第一阶段的稽落山战役取得围歼北匈奴主力的大捷,令窦宪喜出望外。

窦宪与耿秉一起登上距离边境3000里的燕然山(今蒙古国杭爱山),眺望这片匈奴人生息繁衍、一次次发动南下侵扰汉地的辽阔草原,不禁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爱出风头的窦宪哪会放过这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命令随军文书班固撰写了一篇铭文。写好后刻在一块石碑上,记录这次战役和自己的功绩。这就是“燕然勒石”的由来。

北宋政治家、大文学家范仲淹诗作中“燕然未勒归无计”的喟叹,就源于这个典故。

这一幕,让人不由想起了当年霍去病登临瀚海,封狼居胥的风采,而时光,已经走过了208年。

打扫战场之后,窦宪下令大军返回。

由于单于远遁逃走,窦宪派遣司马吴汜、梁讽招降。两人在西海(今蒙古杜尔格湖和哈腊湖以北)附近追上了北单于,向其宣扬大汉威信。

北单于表示愿意称臣,等到一起返回到私渠比鞮海时,汉军已经入塞。

北单于心里对汉朝仍有戒心,没有亲自去洛阳,而是派他的弟弟右温禺辊王去汉朝廷进贡,商议归降之事。

窦宪见来人不是北单于,心里很不爽,你是我的手下败将,如今穷途末路还不亲自来?于是,将北单于的弟弟撵了回去。

中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度辽将军邓鸿被任命为大鸿胪,也就是民族事务和外交官员,改由定襄太守皇甫棱代理度辽将军。不过,这个人事变动无关大局。

永元二年,公元90年五月,窦宪派副校尉阎盘率领二千骑兵,出击在伊吾卢驻扎的北匈奴士兵(该地区在汉章帝即位不久后就被放弃),收复了伊吾卢。车师国受到震动,前王和后王都派人到汉朝作质子。

七月,窦宪率领军队驻扎在凉州,耿秉代替桓虞担任光禄勋,征西将军一职改为邓叠出任。

北匈奴单于见东汉遣返他弟弟,知道自己没去,汉朝廷不高兴,于是请求亲自入京朝见。

窦宪派遣护军班固为代理中郎将,与司马梁讽前去迎接北单于。

班固等人启程之后,事态又发生了变化,一直想将北匈奴吞并掉的南单于以本部兵马发动了第二阶段战役

南匈奴左谷蠡王师子等率领左右两部8000骑兵出鸡鹿塞后,轻兵疾进奔袭。

左部兵从北面越过西海,进至河云(今蒙古乌布苏诺尔省沃勒吉附近)地区;右部兵从匈奴河水(今蒙古拜达里格河)以西,绕过杭爱山东脉,南渡甘微河(今蒙古札布汗河)。

两军会合后,乘夜包围了北单于本部。

北单于大惊,率精兵千余人与南匈奴军激战。北单于负伤落马,又慌忙爬上马去,仅率轻骑数十人而逃。

南匈奴军缴获了北单于的印玺、俘获阏氏及儿女5人,斩首8000人,俘虏数千人。

这时,南匈奴已相当强盛,拥有人口3.4万户,共23万多人,胜兵5万多人。

已经走到私渠比鞮海的班固等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只好调转马头回来。

窦宪听了汇报之后,主意变了:北匈奴现在已是奄奄一息,没有多少价值,干脆彻底灭了吧。

从这个决策来看,窦宪充其量是一名军事将领,还跨不到军事家的这个层次。凡军事,皆为政治服务,一名卓越的军事家不仅要有把握战机的敏锐、灵活机动的指挥艺术和善出奇谋的韬略,还要有纵览全局的战略眼光和高瞻远瞩的政治智慧。

在南匈奴不断壮大,鲜卑快速崛起,野心开始显现的背景下,彻底消灭掉互为对手的北匈奴,实际上不仅改变了原本均衡的博弈格局,而且给后世中原政权埋下了隐患。

除了在史书中炫耀百年汉匈争霸中汉民族的最终胜局之外,彻底消除北匈奴并没有给汉帝国带来多大的实惠。

对于一个体量庞大、富庶文明的农耕民族来说,周围一直被虎视眈眈的草原游牧势力环视、窥望。一旦其中的一个力量退出,马上有后起之秀迅速上位填补空缺,新一轮的战争博弈又重新启动。

永元三年,公元91年,夏,窦宪派遣右校尉耿夔、司马任尚、赵博等率军再次出征追击北匈奴。

第三阶段的金微山战役打响。

新疆阿尔泰山,当时被称为金微山,匈奴人洒下最后一滴伤心眼泪的地方。

汉军以凌厉之势包围击破北单于余部,北匈奴几乎全军覆没,北单于的母亲也被俘虏。《后汉书》的记载很简略:“将兵击北虏于金微山,大破之,克获甚众。”

这次战役还创下了汉代出兵匈奴以来最远的一次行军纪录:耿夔率军出塞行军里程达五千余里。

耿夔因为在这次战役中的突出表现,被敕封为粟邑候。

至于屡屡受创的北单于,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记载:“北单于逃走,不知所在。”又逃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数百年之后,一支来自遥远东方的神秘之师,骁勇野蛮,横扫欧洲,已经分离的西罗马帝国被潮水一般涌入的北方蛮族消亡。

或许,这场引发欧洲大陆剧变的风暴就源于数百年前一只蝴蝶在新疆阿尔泰山的一次振翅。

​​​六、风雨飘摇的权力巅峰

窦宪首战重创北匈奴,燕然勒石的捷报传到京城洛阳,窦太后心花怒放。看看,谁说我这个哥哥只会到处闯祸,打仗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南单于长期与汉人厮混在一起,溜须拍马的本事学得也很快,还在漠北时就给窦宪送了一只容量有五斗的古鼎,上刻:仲山甫鼎,其万年子子孙孙永保用。

窦宪没敢擅自留下,派人送给汉和帝。

没过多久,朝廷派出一名中郎将赶赴五原军营,宣布任命窦宪为大将军,封为武阳侯,食邑二万户。窦宪推辞不就。

这下,窦宪哪儿还是一年前为了赎命带罪上前线的“官二代”,而是“威权震朝廷”的大将军了。

按以往官职规定,大将军一职在三公之下,属于太尉管辖,相当于国防部。但现在今非昔比,妹妹是临朝听政的窦太后,哥哥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果然,马上有人上奏,窦大将军功高盖世,应在三公之上。

窦太后听了这封奏疏,心里很爽,准了。

于是,因战事获得政治资本的窦宪大将军之位仅低于太傅,就是皇帝的老师,排在三公之上。

有一次,汉和帝下诏,命令窦宪到长安会面。

窦宪到达时,尚书下面的官员中有人提出要向窦宪叩拜,伏身口称“万岁”。一直盯着窦宪的尚书韩棱就骂道:“同上面的人交往,不可谄媚;同下面的人交往,不可轻慢。在礼仪上,没有对人臣称‘万岁’的制度!”

这件事虽然被韩棱制止住了,暂时没闹出多大风波,但后果很严重,刘肇心里肯定很生气:这是肆无忌惮地挑战君主权威啊!

当时,窦宪的弟弟窦笃为卫尉,另两个弟弟,窦景、窦瑰皆为侍中,分别担任奉车都尉、驸马都尉。兄弟四人竞相修建豪宅,登峰造极,极尽奢靡。

第二年,朝廷又给窦宪下了一道封赏,理由是,大将军功劳很大,还推辞了上次加封的武阳侯。这次加封为冠军侯,食邑二万户。军功章里当然也有兄弟的一半,所以,封窦笃为郾侯,窦景为汝阳侯,窦瑰为夏阳侯,食邑均为六千户。

记得还有谁也被封为冠军侯?对,霍去病,一代战神。那才是如日中天的两个帝国巅峰对决时涌现而出的勇冠三军的天才名将。

官职为大将军,爵位为冠军侯,在窦太后的心中,哥哥窦宪就是卫青与霍去病的合体。

估计窦宪还是有些心虚,对“冠军侯”这个爵位,坚决不受,率军驻扎凉州,就是现在的武威。

等到耿夔率军取得金微山战役的胜利,窦宪“威名大盛”达到了巅峰,形成了一个以自己为核心的集团班底,上了这个名单的有:耿夔、任尚、邓叠、郭璜、班固、傅毅。

耿夔,不用介绍了,耿氏家族的后起之秀。

任尚,军事将领,后接替班超出任西域都护。上任后把班超的临别嘱托当做耳旁风,因管理严苛,引起西域各国叛乱,把班超提着脑袋打出来的地盘丧失殆尽。要不是汉朝廷派出特种小分队,估计当时就在西域挂了。

邓叠,征西将军,封为穰侯。

郭璜,汉光武帝刘秀的女婿,窦宪的亲家,儿子郭举娶了窦宪的女儿。

班固,著名历史学家,《汉书》的作者,班超的哥哥。

傅毅,大文学家,班固的同事。

可以看出,窦宪的这个班底基本囊括了当时的一流人才,文武具备。《后汉书》的形容是:“以耿夔、任尚等为爪牙,邓叠、郭璜为心腹。班固、傅毅之徒,皆置幕府,以典文章。”

窦氏集团可谓如日中天,趋炎附势之徒络绎不绝,“刺史、守令多出其门”,“朝臣震慑,望风承旨”。

窦氏家族成员依傍窦宪这棵大树,纷纷坐上直升飞机往上窜,窦笃加位特进,获得举荐官员权力,礼仪依三公;窦景升为执金吾,窦瑰升为光禄勋;窦宪的叔父窦霸被任命为城门校尉窦霸的一个弟弟窦褒被任命为将作大匠,另一个弟弟窦嘉被任命为少府,其他担任侍中、将、大夫、郎吏的约有十余人。

要知道,“城门校尉”可是掌管洛阳的十二座城门的官员,加上前边窦宪提拔邓磊为步兵校尉、女婿郭举为射声校尉,都“掌宿卫兵”,统辖皇帝卫队禁军的五个校尉中,就有三个被窦宪亲信占据。

“窦氏父子兄弟并居列位,充满朝廷”。朝中实权部门基本被窦氏成员占据。

其中,名声最坏,最为嚣张的当属窦景,“奴客缇骑依倚形势,侵陵小人,强夺财货,篡取罪人,妻略妇女。商贾闭塞,如避寇仇”。简单来说,就是欺男霸女,欺行霸市,无恶不作。司法机构畏惧窦氏权势,根本不敢过问。

最为严重的是,窦景擅自征发边疆各郡骑兵部队的精锐,为己所用。

司徒袁安弹劾窦景:“擅自征发边疆人民,惊扰欺骗官吏百姓,边郡太守不等待调兵的符信,却即刻奉行窦景的檄书,应当处死示众。”

惟一有点自律的是窦瑰,自幼好读经书,注重修养,这在一堆人渣的窦氏子弟中非常难得。后来改任颍川太守。

后世有人将窦宪的嚣张跋扈总结为:“奏免三公,刺杀宗侯,仗钺出征,诛两仆射,逐一尚书”。

“奏免三公”,指的是早在汉章帝时,窦宪曾奏免太尉郑弘,将其陷害,遂致病死。

“刺杀宗侯”,前边讲过,汉章帝去世后随即谋害齐殇王子都乡侯刘畅。

“诛两仆射”,是指对匈奴作战期间,窦宪打击迫害两任尚书仆射郅寿、乐恢。两人均因上书指斥窦氏而获罪,被逼自杀。

“逐一尚书”,是指尚书何敞多次指斥窦宪势力,窦宪将其逐出京师。

即便是身边的幕僚、劝谏者也遭到贬斥。主簿崔骃数谏窦宪抑权,惹烦了窦宪,渐渐疏远冷落。崔骃觉察出来后,辞官离去。

前边提过的袁安、任隗等一直与窦宪死磕,由于地位和家世较高,窦宪也奈何不了。

已是权倾朝野的窦氏集团,竟然将手伸向了汉和帝。

一场皇帝与外戚之间的宫廷战争已经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