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视角:清初访华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使团游记

明清时代,北京的朝廷每年都会接见各种使团。他们的表现,也多少代表着母国的文化观念和社会发展层次上差异。荷兰东印度公司也在1655年派出自己的使团,计划借明清易代来获得自由贸易权。虽然最终铩羽而归,却留下了内容丰富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使节访华实录》。

当时的清朝人不会知道,荷兰人是及其精明且善于收集情报的商业民族。他们以自己独特的冷静和理智打量着神秘的中国。他们的报告,也为后人提供了反思本民族特性与特殊历史阶段提的镜子。

《荷兰东印度公司使节访华实录》

1.艰难登岸

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福尔摩沙殖民地

在此前的明末阶段,中荷之间的交流颇有不愉快。此次来访,特地带来了当时最能代表荷兰殖民扩张的成果,包括东南亚的玳瑁、珊瑚、香料和珍奇异兽。这些东西从郑和的时代开始,就已经为中原所接触到。但是现在的清朝人却不能分清东南亚土邦和欧洲殖民帝国的本质区别。

此外,荷兰人还带来了象征着欧洲技术的产品,包括最新式的毛织物、望远镜、全套铠甲、手枪、刀剑、罗盘等物品。虽然这些武器代表了当时欧洲科技的前沿成果,但是如此少的数量,注定不能在东方的汪洋大海里掀起波澜。当然,使团还带着荷兰共和国致中华帝国的建交文书,以及荷兰商人在帝国全境进行贸易的通商条约草稿。

荷兰船队的首站 就是对自己并不友好的澳门

1655年6月14日,船队从巴达威亚启程出发前往广州。一个月后,澳门出现在使团的视野中。这座伊比利亚风格的石头小镇,建造在碧涛汹涌的大海之中。坚固的堡垒上有着闪亮的欧式火炮和衣着鲜明的葡萄牙卫兵。荷兰人看到澳门的心情不会太好,因为他们之前计划攻打这里,但始终没有获得成功。此外,已经站稳脚跟的葡萄牙人,散布了很多关于荷兰的负面新闻。他们声称荷兰人欺骗亚洲原住民、抢占中国海岛,是外邦中对帝国威胁最大的。

随后,荷兰人在虎头被中国水师的小艇拦下,地方官僚上前询问他们来访的原因。很明显,荷兰人不是传统的贸易国或者朝贡国,地方官对于他们的建交要求更是一头雾水。经过了繁琐的谈判和外交礼仪,实际控制广东的靖南王耿继茂,在一周之后派出两个小吏来阅读荷兰人的书信。又过了一周,荷兰人才被允许前往广州。

荷兰人笔下的广东水道上游峡湾

在广东的首府,鞑靼兵对荷兰人的严厉监视和行动限制,让后者深感不适。由于明清战争还在继续,远道而来的使团也很快察觉到紧张氛围。珠江口布满了严密巡逻的水师战船,靠近内陆城墙的五座箭楼也戒备森严,街上有士兵定期巡逻。

荷兰人还仔细地察觉到了当地的满汉矛盾,以及之前战争的破坏痕迹。在之后的报告中,他们大致地记载了从1646-1650年之间的南明抗击清军入侵,和最后造成至少10万伤亡的广州大屠杀。他们虽然认可清政府对广州贸易的恢复和重建能力,但也认为民心和社会舆论是无法在短期内改变的。

荷兰人笔下的靖南王 耿继茂

在一座寺庙里,地方官又仔细地询问了每个使团成员的文书、身份证明、礼物清单、武装情况以及行程。甚至要仔细到每个人有何官职或者爵位、结婚多久、有无子女,以便保证使节不是刁民或者盗贼奸商。

随即,荷兰人头一次领教了中国式的官场礼节–索贿。在得知该使团要前往北京面圣后,负责核验身份的官僚向他们索要300两白银的贿赂,以方便他们接下去的行程。这样希望求签订自由贸易协议的荷兰人大为不解,甚至感到受侮辱。清朝官员认为他们是来朝贡的新番邦,但荷兰人觉得自己是代表国际地位对等的联省前来签订贸易协议的。所以向使团索贿意味着侮辱国格。他们一度要愤而离开,但又被鞑靼兵立刻阻拦。原因也今人哭笑不得,在北京的圣旨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许轻举妄动。荷兰人最终选择屈服并缴纳了136两白银,才获得了进一步行动的可能性。

正在吃菠萝的清朝官员与妇女

虽然初来乍到的荷兰人忘记给广州总督写信,也没有将国书呈在金盒里,但是还是收到了来自北京的圣旨。皇帝指示他们可以赴京觐见以及在广州贸易,还安排了船队和一队鞑靼兵护送。同时还提前命令沿途官吏接风洗尘,做好迎接荷兰来使的准备。不过这一切都是以荷兰人入朝进贡为前提的。

到了次年3月,使团在春节后才开始启程。他们升起了联省共和国的旗帜,沿途的炮台也纷纷开炮致敬。荷兰人起初以为这是欢迎他们的礼节。但是随行官员却表示,这些礼炮是献给护送部队的,暗示他们正在将外国的朝贡使团送进京城。

荷兰人笔下的南方沿海与搁浅鲸鱼

2.初步了解

1650年的荷兰 控制着亚洲海岸的众多据点

为了完成外交使命,东印度公司特意在使团内安排有专门的外语人才。这些人有很高天赋,能迅速掌握新接触到的陌生语言。但这些已经掌握多门外语的职业翻译,还是在清朝通用的汉语面前犯难。

首先,荷兰人试图通过拆分词语的方式学习汉语。但他们很快发现,把每个词拆开后,单个字都是有独立的音-形-意。他们这才注意到,最小单位是可以独立表意的字,不同于其他文字的最小单位是不能独立表意的字母。

荷兰人笔下的某座寺庙

在形-音-意关系上,从象形文字发展来的汉字保留着明显的象形色彩。比如日、月、山、田等字形和读音没有必然联系。音义关系需要人为强行记忆,非常麻烦。此外,荷兰人还发现,欧洲语言文字的逻辑是用有限的字母去拼写读音,用发音去对应词语和词义。所以有限的字母可以组合出无数词汇。但是每个汉字都有自己的读音,需要大量的人为记忆才能记住。

最后,荷兰人发现汉语有大量的同音字,还存在有部分字形相同。他们认为那些偏旁是用来区分意思的。这说明汉字无法解决有限发音和不断增加的词汇量之间的矛盾,所以才存在大量的谐音字。他们特意留心了汉字用音调区分语音的做法,这样的音调系统也比较难以掌握,给口语交流制造了很大障碍。比如一个随行的意大利人告诉清朝官员,欧洲的大船有山丘那么大。但是他把“chuan”的发音却发成了“zhuan”,于是被人听成了砖。对方直接反问,哪有那么大的砖?那该是用多大的炉子烧出来的?后来只能把字写了下来才消除误会。

此图也反应了荷兰人汉语学习情况

虽然当时的通用语是Mandarin、京音,但南北各地都有巨大的方言差异。所以荷兰人惊讶的发现,沿途官吏和士兵有时不得不笔谈,才能清晰地传达意思、消除语言误会。这一系列细节让荷兰人意识到:汉字在克服了方言差异和维系帝国整一的同时,也让这个体系日益孤立于外部世界。

荷兰人还花了点时间才适应从右到左的竖行书写模式。由于汉字丰富而微妙的语境意义,同一个字的意思是多变的。即使看得懂单个汉字,也会完全看不懂全文,这一过程非常需要别人的讲解。

一名官府内的抄写员

3.深层次差异

荷兰人笔下的地方总督形象

在商业利益和收集情报的动机驱动下,荷兰人极其努力的学习了中文,并大致准确的掌握了基本的历史文化常识。他们学习到中原的世界观是天圆地方,而“中国”一词是的意思就是中央之国,“中原”就是世界中央的园圃。

当使团成员将荷兰和巴达维亚殖民地的位置指给清朝官员看,对方不怎么关心荷兰的具体位置,却对不把中国画在世界中央而大为不满,甚至觉得地图本身是胡编乱造的。荷兰人敏锐的察觉到,本地人很机智也不缺乏智慧。但对外十分保守,且普遍有恐外和排外情绪。

17世纪欧洲人笔下的清朝天文台

在学科分类和知识体系的方面,荷兰人认为清朝的很多知识缺乏精确性和准确定义,科学技术的发展进步几乎没有。现有的各种知识里,细节性漏洞很多,经不起西方人的仔细推敲。此外,他们注意到中国人对于天文学很痴迷,而且在北京也有皇家天文台。但很多知识学习自伊斯兰世界,且经过流传之后的漏洞不少,需要耶稣会教士慢慢修正指出。最令西方人头疼的是,他们发现天文学这种精密的科学在中国完全服务于国势预测、祸福占卜。就算观测者再勤奋,其服务的目的却是荒谬的。

对于人才选拔和教育,荷兰人发现清朝没有普遍的基层公共教育。他们认可科举取士的人才选拔理念,也很欣赏中国雕版印刷的普及程度。但是对于“四部专著和五套经书”所包含的理念和知识的时效性持保留态度。他们很担心中国人是因此才沉迷于文艺创作、印章雕刻、字体研究和概念讨论的。

荷兰人笔下的清朝官吏形象

对于中医,荷兰人的态度倒是比较正面。他们详细记载了望闻问切的步骤和中医把脉的过程,以及中医对病患对症下药、并开出药方的过程。

在地理和具体省份的描述上,荷兰人也是相当精确和客观。由于荷兰人学习了之前的中国历史,大致知道历史上有多个大分裂时期,各个省份以前有独立的诸侯。再加上各个省份的方言和习俗有不同,所以他们将记载下的汉地15省份称为山西王国、陕西王国、湖广王国、四川王国、湖广王国。类似的做法,也曾出现在几百年前的马可波罗时代。不知是出于相同原理,还是彼此间有传承关系。

荷兰使团绘制的清朝内地18省地图

荷兰人不仅详细记载了各地府、州、厅、县的名字,还包括哪些城市有鞑靼兵驻扎、该省份当年的税收如何。为了便利日后的庞大贸易,他们特别留心了各地的习俗和特产。比如山东省是传统的蝗旱重灾区,荷兰使团夏季北上京城时,就赶上了大型蝗灾现场,密密麻麻的蝗虫爬满了船体和船帆。

当时的陕西还没有被分成左、右布政使司,所以辖区大致包括陕西和甘肃。因此,荷兰人记载陕西省与“西番”藏区接壤,盛产各种麦类,和藏区牧民有牲畜和皮毛贸易。

荷兰人对陕西的描述 符合当时的历史背景

对于山西,荷兰人精确记载了黄河包住了省份的西部和南部边界。所有交通要道是南北走向,北部有长城抵御大漠蛮族,而南部地区是古中国文化的发源地。而且和英格兰一样,山西盛产优质的煤炭,并被用于冶炼和取暖。此外,荷兰人也惊讶的发现,山西某些地区还出产甜美的葡萄,但却不用于酿酒。这一细节也是真实的,因为古代的山西长期都有葡萄种植传统。但在明朝建立后,传自西域的葡萄酒传统也随之失传。

当然,荷兰人的主要参观都集中在南部。由于经济中心已经彻底完成了南移,而且主要的外贸口岸都在南方沿海,所以荷兰人对于南中国的感官非常好。他们看到了非常典型的江南山水、充满了生机的稻田、盛产甜美柑橘的果园,还有灰瓦白墙的南方建筑。荷兰人对这些地方的记录也耗费了更多笔墨。

荷兰比绘制的山西地图也非常精妙

在明朝的发源地南京,他们参观了著名的大报恩寺塔。这是明成祖为了纪念明太祖和皇后而改名原塔建造的。荷兰大使对这座美丽的建筑大为赞叹,看着布满琉璃瓦和瓷砖的宝塔金光闪闪。聆听上面的风铃随风飘动,清脆作响,感觉是如梦似幻。

荷兰人也因此给大报恩塔留下了不少描述和版画,让这座建筑物的美名传回西方,成为东方幻想的重要组成部分。直到21世纪的电脑游戏,还将大报恩寺塔设为中国文明的奇观建筑。

荷兰人笔下的大报恩塔

但煞风景的是,每当船队遇到风力不足,八旗兵就会用鞭子抽打那些可怜划桨手和拉船纤夫。他们让荷兰人想起了欧洲划桨船上的苦工。

江南的汉人依旧怀有故国之思,对鞑靼人有很强的负面情绪。一有机会就对使团倾诉满清入侵时如何虐和者奴役当地人民、侮辱他们的妻女,战争对于鱼米之乡的破坏也随处可见。它们如同伤口一般,隐隐暗示着和平下的汹涌民意。对此,荷兰人也只能深表无奈。

使团沿途都能察觉紧张的满汉敌对情绪

4.直面帝国中枢

荷兰使团笔下的紫禁城

7月16日,使团在经过了漫长的旅行后,终于来到了北京。城外有不少鞑靼骑射手在纵马飞驰,操练骑射技术。在荷兰人看来,这是非常亚洲的景象,能够让他们想起奥斯曼土耳其人。一个负责放鹰的官员来检查使者们的礼物和文书,以及沿途官员批准的过关文牒。在仔细核验之后,他们带到了华丽的住所,并由12个八旗战士在守住门口。

在被相关官员接见时,荷兰人发现这些帝国精英对世界地理的了解,主要来自于竞争对手葡萄牙。他们一开始就好奇的问,荷兰人是不是举国都住在水上,他们是不是在水上长大的?使者只能有礼貌地回应,虽然荷兰也是低地之国,但是没有到全民住在水上的地步。荷兰人也不是海盗,那是葡萄牙人的污蔑之词。

荷兰人笔下的八旗士兵

官员们又问荷兰在世界何地?距离北京多远?使节离开取出地图予以耐心回应。但是好奇的官员还是对荷兰在哪里并不关心,倒是非常关心礼制层面的细节,让荷兰人非常犯难。因为在联省共和国没有皇帝或者国王,所以在解释奥兰治亲王的执政地位时,他们就必须绞尽脑汁。

荷兰人自己也承认,中国皇帝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是绝对的独裁者。但自己的领袖奥兰治亲王,却要走各省公推的流程,而且国内还有集权派和地方自治派的矛盾。最近,他们只能如此回答官员:荷兰不是由一个人统治,而是一群最出色的经营者在运作,国家最高权力机构是最高议会。

荷兰人笔下的旗人妇女形象

这种解释自然让清朝人一头雾水,但更大的问题在于使节本身的社会地位。当时的清朝认为来华使者应该是和本国王室有血缘关系的贵胄,但荷兰人却大大咧咧的承认自己和威廉亲王没有血缘关系。这让接待方非常不满,觉得自己不受尊重,甚至怀疑荷兰人有冒充使节嫌疑。于是两个官员追问使节的官职、爵位和俸禄,来判断眼前的荷兰人是不是国中的贵人。使团成员只能表示自己是巴达维亚总督的亲信。在解释什么是巴达维亚总督时,荷兰人打个比方说,其职务类似于中国的广州总督,是重要城市的一把手。

最后,类似的问题被不同的官员问了6-7次,荷兰使团才获得被内阁成员召见的机会。这次接待他们的人里,就有已经剃了鞑靼发型、并穿着清朝官袍的传教士汤若望。虽然汤若望表示会向内阁转达荷兰人前来建交和建立贸易关系的诚意,但耶稣会对于新教国家是有抵触情绪。特别是荷兰直到1609年才正式被承认独立,被汤若望用以暗示清廷方面,这些人可能是西班牙国王的乱臣贼子。之所以政体奇怪、没有至高君主,是因为他们得国不正。索性,这些事情被好心的中国官员打了圆场,并暗示荷兰人不要提及的建国历程。

担任重要顾问的南怀仁 对荷兰抱有敌意

后来荷兰使团的礼物被皇帝笑纳,关于开放贸易和通商口岸的谈判得以展开。经过一系列无聊的套话问答,清廷要求荷兰人每2-3年来华进贡。但是荷兰人提出的要求是只需要每5年进贡一次,期间则需要每年派4条船来贸易。最后,清廷觉得5年进贡一次并顺便贸易就已经足够了。

由于主要目的被打了折扣,剩下的活动就无关紧要。所谓的皇帝接见,就是在大殿之外和来自莫卧儿帝国、漠南蒙古等国的使者一起对天子跪拜。在整个过程中,屏风、团扇、持矛的卫士和精美的马具都令荷兰人印象深刻。但年轻的顺治皇帝仅亮相不到一刻钟,让人只看到在金座上的模糊身影后就立刻走人。

荷兰人笔下的顺治皇帝

但荷兰人还是为自己的入乡随俗感到庆幸,因为自己起码同意向帝国君主磕头,可以被好吃好喝的招待。国力还算太强但脾气已经很大的莫斯科公国使节,就因为拒绝给鞑靼皇帝磕头而被斥为不懂礼数,直接被清廷轰出北京。但这些荷兰当事人不会料到,在300多年后的21世纪,反倒是一贯脾气大动作也大的莫斯科后裔,会在更多东方人心中赢得不可思议的尊重。

回到贸易问题本身,清朝皇室的回应也非常冠冕堂皇:对于贵国臣民前来贸易的请求,我们深感欣赏,这有利于我国国民民生。但由于贵国来华海路遥远,一路上风浪巨大,如有损失甚为可惜。故来华次数不多于8年一次为宜,一次随员不过百人。贵国如果需要贸易,可以将货物存入所属货栈贸易,不宜在广东停留过久。

荷兰使团遇到的莫卧儿帝国使节

随后,荷兰使团就收到礼貌的逐客令,被要求尽快离开大清。虽然东印度公司还在台湾拥有一片据点,尽管荷兰船队还会在之后的1663年协助清军作战,但双方的关系也就永远被定格在层次较浅的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