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害了600万犹太人的「万湖会议」,「平庸之恶」只是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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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纳粹历史的描绘,《万湖会议》显然选择了极端之恶的立场——并不是一群被动参与者「无思想、无意志」地执行命令,而是一群手握第三帝国核心权力的人,在极端思想和狂热意志的支配下,各自「累积式激进」,最终在一场70分钟的会议上接力制造了人类历史上最高效冷酷的杀人流水线。
不是一群平庸的人,而是一群狂热的人。
文|卢美慧
图|电影《万湖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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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考虑讨论主题,和而后真实发生的残酷历史,《万湖会议》实在是部沉闷的电影——汽车开到柏林郊外一幢乡间别墅,纳粹高官从各地汇集而至,寒暄、试探、虚与委蛇,然后按照各自内心的算盘,在会上为各自团体争取最大利益。他们全程平静,举手投足间不忘德意志民族严谨乃至死板的传统,会议按照流程,圆满结束,高官们渐次散去,电影在同样沉闷的平静中结束。
但这个会议,讨论的是二战期间1100万犹太人的命运,并最终造成600万犹太人死亡。就电影说电影,针对这场二十世纪最大规模的政治暴力,在若干展现同一历史时期的影片中,《万湖会议》给出的是截然不同的解读——
《钢琴家》中的纳粹军官威廉,因为主角一段美妙的钢琴演奏,选择将枪口抬高一寸,作为执行者,他在暴行面前选择了消极抵抗,面对濒临崩溃的主角,他不忘鼓励,「再过两周你就自由了。」
《穿条纹睡衣的男孩》,铁丝网两侧的两个小男孩,发生了一段秘密又珍贵的友谊,在孩子的世界里,成人世界的「黑暗理性」尚未发生作用,丈量他们童年的是「听觉、嗅觉以及视觉」,聚焦人类历史最黑暗最残忍的一段时间,电影选择用巨大的篇幅歌颂纯真。
《辛德勒的名单》,影片结尾,原本借犹太人的劳动发着不义之财的辛德勒摘下自己最后的胸针,痛哭着说,「这至少可以再换两条命」,获救的犹太人赠予辛德勒的指环上写,「当你救下一个人的时候,你便救下了全世界。」
永远的《美丽人生》,身处纳粹集中营,父亲奎多选择用欢笑和谎言呵护儿子的天真,即便穿上条纹服,也知道等待他的残酷结局,但面对儿子,奎多还是高高兴兴地问,「看呐,我这制服不错吧?」
总之,数十年以来的电影工作者们,更愿意在光影世界中展现那场持续数年的暴行中难以被摧毁的部分,人类的善良不死,浪漫不死,同情不死,天真不死。
但《万湖会议》选择了这一切的反面,它自觉绕开了某种具备抚慰作用的抒情传统,或是干脆说人类天性中某种根深蒂固的不敢直面真相的软弱,剥离一切情绪渲染或戏剧化的呈现方式,以一种接近纪录片式的手法,重现了这场决定1100万人生死的会议。
这种做法当然不讨喜,拍抒情和感人的故事片,或大场面的战争史诗,或聚焦于希特勒的狼狈和帝国的毁灭,纵然满足了人们内心对「公道」的需求和期待,但那些当然不是故事的全部。
历史的残酷在于,辛德勒和钢琴家是少数,美丽人生更是少数,穿条纹睡衣的男孩那种让纳粹儿童和集中营男孩互换命运的巧合,更近乎是一种一厢情愿的愚顽痴想。
说起来令人沮丧和悲哀,历史的真相是,绝大多数时候,不是辛德勒的名单或是一位父亲满含爱意的谎言,而是万湖会议,是奥斯维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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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万湖会议,后世有诸多近乎专属的形容词,惨绝人寰,臭名昭著,丧心病狂,这与会议自身的平静形成强烈反差,也让这部全程没有鲜血、没有死亡,甚至连像样的争吵都没有的电影,散发出一种彻底的恐怖——15个人,70分钟的会议,600万人的生命,影像与历史时空交汇,不管是平静还是其背后的残忍,一切看起来都难以理解,这不是人类一厢情愿以为的那个世界,善良和浪漫,同情和天真,世间的道义和应有的人性,在《万湖会议》里没有一丝影子。
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与会的15位纳粹高官,并非人们想象中恶魔的样子,他们普遍出身所谓的德国精英阶层,其中8人拥有博士学位。
大约初次打开《万湖会议》的人,面对这群「精英」,内心总会有一丝侥幸的期盼,但从始至终,他们讨论了种族问题,效率问题,运输问题,劳动力分配问题,他们心疼假如射杀1100万人需要的1100万子弹,心疼即便昼夜不停地工作也要花费的488天时间。片中最为「人道主义」的一个瞬间,竟是考虑射杀犹太人给德国士兵造成的心理问题,但在提出毒气室方案后,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他们甚至讨论了元首的喜好和午餐特供的三文鱼,讨论了一战的经历和对退休生活的畅想,会间休息问候了彼此的妻子和儿女,但中间没有哪怕一个人,有过片刻的犹豫和疑问,他们有什么资格,这样决定1100万人的命运。
演员们也异常精准地复刻了80多年前的这群纳粹「翘楚」,电影中的海德里希不动声色的表演让人印象深刻,作为「犹太人最终解决方案」的缔造者和推行者,海德里希陶醉于自己构想的狂热,完全不负「第三帝国黑王子」的名号,切换一下视角的话,甚至不难理解当年希特勒对这位帝国接班人的喜爱和倚重。
电影中唯一一次把1100万人试图作为个体看待,是彻底否认这种看待的正当性——会上,海德里希跟同僚们阐明立场:「请您弄清楚,犹太人将这场战争强加给我们,当我们严厉反击,就必须意识到这种严厉态度具有世界历史意义上的必要性,而不是忙着追问,究竟这个或那个犹太人,个人是否做错了什么?」
英国历史学家劳伦斯·里斯长期追踪和关注纳粹时期的历史,在其著作《奥斯维辛:一部历史》中,里斯写道,「人类从内心深处需要这个世界有公道存在,需要无辜的人最终得到补偿,有罪的人最终受到惩罚。但奥斯维辛的历史没有给我们这样的慰藉。」
同样,作为奥斯维辛的预演,作为「犹太人最终解决方案」的诞生地,万湖会议,最终也没给我们这样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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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维辛:一部历史》的前身是一部六集纪录片,劳伦斯·里斯以一种治学的严苛对待自己的影像表达,他曾介绍说,这部纪录片「没有剧本作家(screenwriter),每一个说出来的字都出自两个——有的地方是三个——历史记录」。
长时间追踪那段历史,驱动里斯的是,让人们充分认识纳粹时期那样骇人的罪恶何以发生,「历史学应该致力于引导人们懂得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罪恶,还有什么比这个目的更为重要呢?倘若不能懂得为什么发生这样的罪恶,你就不能环视这个世界,思考为什么它还会再次发生」。
里斯还特别强调,这部纪录片不只是关于奥斯维辛的,那是一群人类对另一群人类的屠戮,「我们用奥斯维辛来讲一个更大的故事,用奥斯维辛为棱镜来认识灭绝屠杀的全过程,并对犯下这一罪恶的人们的心态有一些了解」。
《奥斯维辛》的中心思想可以简单概括为——希特勒一个人杀不死600万犹太人。
书中着重强调的是,灭绝屠杀犹太人并不是希特勒一个人下达的命令,而是「许多纳粹分子都为此尽心尽力」。
《万湖会议》平静沉闷的表象之下,压抑的即是这样一股暗流。
起初,他们讨论的是,在军工领域重要技术岗位上的犹太人,有劳动能力的犹太人和老弱病残的犹太人——也就是比较有用、暂时有用和完全没用的犹太人,接着是纯种犹太人、二分之一血统犹太人,以及四分之一、八分之一血统犹太人,起初讨论的是运输问题和枪杀造成的效率问题,接着思维很快发散到强制绝育和毒气室灭绝。
总之,暗流涌动之中,「犹太人最终解决方案」由一连串的累积式激进锻造而成。它最终无情地吞噬了六百万犹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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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湖会议》中,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角色是阿道夫·艾希曼。15个与会者中,艾希曼职级不高,整部电影中,他几乎从始至终保持着同样的表情,一个剥离了情绪和情感的帝国军人,在海德里希的授意下按部就班地介绍最终解决方案的详细内容。
真实的历史当中,艾希曼在万湖会议后真正迎来了自己的人生舞台——他被海德里希任命为犹太人最终解决方案的执行者,也就是说,而后数以百万计犹太人的运输和屠杀工作,都是由艾希曼主要负责。
1961年,逃亡至阿根廷的艾希曼被以色列情报部门抓获,而后在耶路撒冷,进行了一场举世瞩目的审判。当时,犹太裔哲学家汉娜·阿伦特作为《纽约客》的特约记者,全程报道了这次世纪审判,并写成了著名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一书——今天的人们对艾希曼的熟悉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本书。
在阿伦特后来的描述中,法庭上的艾希曼「既不阴险,也不凶横」,沉闷无趣,刻板机械,「个人素质极为肤浅」。那场审判,也借由转播镜头同步播出,难以计数的人们在电视镜头中看到一个西装革履、戴黑框眼镜的枯瘦老头儿——斜身坐在玻璃屋子中的艾希曼全程平静,他把自己描述为一个完美官僚,只是出于公民的服从和军人的天职做应当做的事,「自己是齿轮系统中的一环,只是起了传动的作用罢了」。
1961年,阿道夫·艾希曼在耶路撒冷接受审判 图源网络
于是,阿伦特提出了著名的「平庸的恶」的概念,用以描述无思想、无责任的犯罪。
但是,自从「平庸的恶」作为一个概念被提出以来,在学界就一直面临争论。批评者们认为,「平庸之恶」的概念忽视和遮蔽了人作为主体的能动作用,消除自我思想、放弃价值判断的无意识和无思想,只是艾希曼和无数纳粹分子面临审判时的包装术。
德国学者贝蒂娜·施汤内特在其著作《耶路撒冷之前的艾希曼——平庸面具下的大屠杀刽子手》中试图撕去这种包装,理清被「平庸之恶」所遮蔽的真相。
借助艾希曼亲手写下的1300多页笔记和阿根廷一个纳粹沙龙上留下的73卷录音带,施汤内特颠覆了阿伦特对艾希曼的描述,「艾希曼是一个老练世故的操控者、不思悔改的谋杀犯,他清楚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却不知疲倦地伪装自己,逃亡期间还与其他纳粹残余狂热地计划未来目标。」
在阿伦特的时代,许多人还不知道,逃亡至阿根廷的纳粹党人依然不定期举行着各种秘密集会,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外拥有一家养兔场的艾希曼是其中的绝对主角。让很多人失望的是,耶路撒冷之前,这些人余生的每分每秒都不曾为曾经的恶行忏悔,他们怀念着第三帝国旧日的荣光,遗憾自己的虎落平阳,继续着对犹太人的刻骨仇恨,除了失去权力的庇护让他们沮丧失落,一切都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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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因为「平庸之恶」太过著名,甚至著名到遮蔽了阿伦特自己的关键论述。阿伦特当年认为,罪恶分为两种,一种是极权主义统治者本身的「极端之恶」,第二种是被统治者或参与者的「平庸之恶」。
显然,无论对于圈定艾希曼这一纳粹特定符号,还是万湖会议中其余14位纳粹高官,更适用于他们的「极端之恶」,是当历史给予少数人决定众多人命运的机会,居于决定和设计位置的所谓纳粹精英们,如何利用极致的黑暗理性放任内心的恶毒,以至在人类历史上留下最阴暗冷酷的一页。
对纳粹历史的描绘,《万湖会议》显然选择了极端之恶的立场——并不是一群被动参与者「无思想、无意志」地执行命令,而是一群手握第三帝国核心权力的人,在极端思想和狂热意志的支配下,各自「累积式激进」,最终在一场70分钟的会议上接力制造了人类历史上最高效冷酷的杀人流水线。
不是一群平庸的人,而是一群狂热的人。
电影中,希特勒一直作为绝对权力的幽灵出场,午餐会的时候,高官们三三两两讨论最终解决方案,一段对话是:
——全欧洲的犹太人?这谁能想得到啊?
——这是元首的愿景。这下跟孙子们可有的讲了。
——有多少人能说自己如此近距离见证过世界历史呢?
这时,一个人插话说道,「我会说,是『塑造过』。」
海德里希在会上也有类似的表达,「命运偏偏选中了我们这一代来完成这个任务,而我们不能仅仅因为反感它,就拒绝执行。我们都是德意志民族的医生,没有一个医生会乐于为病人截肢。但是,如果我这是救命的唯一选择呢?」
设置对立,简化思想,自我感动,就是在这样的运行模式之下,纳粹官僚机器冷酷碾过了数百万人的命运。
遗憾的是,纳粹的产生并不来自于历史的偶然,而是出自历史的循环。从这种意义上说,《万湖会议》作为一部电影试图努力的方向是,还原历史局部的关键细节,引导人们明白罪恶的产生。
在如今如此急躁分裂的世界,这类记录存在的意义,在于它永远可以作为一种警醒存在,人类曾踏入过那样的深渊,而那样的深渊,从来未曾真正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