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子手版安妮日记:他们在焚尸炉旁跳舞、野餐、吃树莓

作者:彭慧

亚伯拉罕·迈克尔·罗森塔尔曾在《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中写道:

今天,在奥斯维辛,并没有可供报道的新闻。记者只有一种非写不可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来源于一种不安的心情:在访问这里之后,如果不说些什么或写些什么就离开,那就对不起在这里遇难的人们。

由这段历史改编的戏剧作品不在少数,似乎每次看后,不为了戏剧本身,为了这段历史,也该留下点什么。


由奥斯维辛集中营这段历史改编的话剧《卡尔霍克的影集》

地狱之口奥斯维辛并没有什么新闻

距离波兰克拉科夫(Krakow)西南60公里的波兰小城奥斯维辛(Auschwitz)曾是无数犹太人的噩梦。


“Arbeit mackt frei”,德语意为“劳动创造自由”,无数犹太人以为自己来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准备开始新生活,殊不知,这里却是地狱的入口。

这座「死亡工厂」曾是二战期间纳粹德国的关押营、劳动营和灭绝营。营内设有四个毒气“浴室”、储尸窖和焚尸炉,同时操作一次可屠杀12,000人,配备的焚尸炉每天可焚烧8,000具尸体。这些焚尸炉24小时全天不间断的运作着。

约有100万名犹太人在这里死于饥饿、疾病、生化实验、绞刑架、毒气杀人浴室或焚尸炉。

选址于此是因为小镇奥斯维辛位于铁道枢纽地段,方便运输犯人。最初的奥斯维辛一号营不足6公顷,随后逐渐扩张到二号营、三号营。此后又在当地的冶炼厂,矿山和工厂区修建了39所集中营,以便更好地利用这些免费的劳动力。


奥斯维辛集中营是纳粹德国为实施犹太种族灭绝政策而建立的,据英国广播公司和路透社的报道,死于集中营的犹太人达到100万人。二战后期,纳粹党卫军的犹太人的屠杀速度达到每天6000人,苏联红军解放奥斯维辛集中营时,发现了纳粹德军没来得及运走的7.7吨头发和1.4万条人发毛毯。

《安妮日记》的作者安妮·弗兰克(Annelies Marie Anne Frank)曾用她13岁的生日礼物,一个笔记本,记录下1942年6月12日到1944年8月1日颠沛流滴的逃亡生活。1944年9月3日,隐秘之家被纳粹发现,安妮也被死亡列车送往集中营。

到达奥斯维辛站台后,人们就被赶出车厢,不许携带任何财物,强行排成男女两列,纳粹党卫军荷枪实弹开始「分门别类」:男男女女被分成两类,一类进入劳动营,一类直接送进毒气室,必要时还会掰开嘴巴,观察他们的牙齿,以断定他们是否能干活,老人和15岁以下孩童基本都被送往毒气室。

这些犹太人并不知道自己将进入地狱之口:

广播里温和地劝告受害者应先洗个澡,除去身上的虱子。“浴室”门前的地面上铺着青草皮,栽着令人高兴的时令鲜花,没进屋就给人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走进“浴室”时还可以听到动听的音乐,一支小乐队在“浴室”前厅为“欢迎”新来者而演奏一些轻松的乐曲,乐队队员一律穿着白衫和海军蓝的裙子,俨然是一群文雅、漂亮的年轻姑娘。看守们告诉人们在“淋浴”前每人能分到一个衣橱,还“友善地”提醒人们记住自己衣橱的号码,免得出来时找不到自己的东西。随后人们被带到“浴室”的过厅里,那里不仅有衣橱还能领到毛巾。墙上用各种语言写着欢迎人们来奥斯维辛集中营工作的标语,甚至写着洗浴时间和规定等等。人们争先恐后地脱掉衣服涌进“浴室”。

但是“浴室”内变得越来越拥挤,以至于前胸贴着后背,人们感到有点蹊跷,当还没明白过来时,沉重的大铁门已经关闭,看守们在门外加上了锁和密封条。地面上的看守开始走向草坪中的小“白蘑菇”,这些隐蔽在草丛中的白蘑菇雕塑是毒气室的通气孔,看守们向气孔中投放“齐克隆B”。人们正仰头望着喷头。突然,所有的灯全熄了,人们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叫。跟着,离喷头最近的人摇晃着倒下了,人们知道不妙,争相涌向大门口。受尽惊吓的人们意识到厄运降临,人群中发出阵阵惨叫。这些惨叫声被营外的圆舞曲掩盖了,紧接着,所有的喉咙好像都被一只手卡住了……

十几分钟后,党卫军会戴上防毒面具打开大门,开始处理一件件发白的肉体。他们先将死者用绳子或铁器分开,死者在丧命前拼命争抢屋顶唯一的通风口,以至于这些尸体形成一个庞大的金字塔,鲜血、毛发和粪便随处可见。

党卫军用水龙头清洗干净后,开始搜刮尸体上的金牙、首饰、和毛发。集中营营内的炼金车间,将金首饰、金牙熔化成金锭,一天的最高产量达到22磅。还有成箱的金表、项链、戒指和胸针等,被送到当铺当掉,转换成党卫队的经费。

尸体本身也被充分利用,毛发被织成袜子和地毯,纹身的皮肤被做成灯罩,脂肪被做成肥皂,骨灰则被卖给农民作为肥料。

另一类适合从事繁重劳动的青壮年男女经过剃发、消毒、刺上囚犯号码后,穿上囚衣入营劳动。依照人种及性别被分送到不同的收容楼房,如“政治犯”,“普通罪犯”、“外来移民”、“同性恋”和“犹太人”等等,以区分收容人之身份。

不同条纹的款式以区分“政治犯”,“普通罪犯”、“外来移民”、“同性恋”和“犹太人”等等

除了一些有专门知识和技术的犯人,如医生、木匠、铁匠、大多数犯人,尤其是犹太人都被分配到修筑铁路或是采砂石场。在劳动营里他们不敢有一丝怠慢,与其在毒气室和手术台上死去,他们宁愿被活活累死、饿死、渴死。

卡尔霍克的影集:刽子手版《安妮日记》

当我们回望这段历史的时候,纳粹党卫军往往都被贴上「杀人恶魔」「魔鬼」的标签。确实,他们对犹太人犯下的种种罪行,令人发指。无论是从人数上还是规模上,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种族杀害,以其刑法之严酷、手法之暴虐、让世界震颤。

2006年,一本新公开的影集,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认识这群魔鬼。

影集的主人名叫卡尔霍克,是奥斯维辛集中营营地指挥官的副官,在他的个人相册里发现了大量1944年拍摄于奥斯维辛的照片,让人们从另一个角度认识奥斯维辛,从施暴者的角度揭开了人类历史上那场惨无人道的大屠杀的伤疤。影集中收录了逾100位纳粹时期的名人,如约瑟夫•门格勒医师和鲁道夫•霍斯,他们与手下在距奥斯维辛集中营不远的地方休闲享乐。这些恶魔可能刚刚用铁锹劈开毒气室内互相缠绕的尸体,或是刚给小童的瞳孔中注射化学品以改变其颜色,随后相约一起在不远处的度假村里郊游、晒太阳、弹奏手风琴、吃树莓。

照片中,他们像普通人一样聚会聊天、手举着威士忌谈论着今天的天气;也会有同龄人该有的烦恼,需要向好友倾诉;或者干脆来一场大狂欢,在手风琴的伴奏下,吃着酸甜可口的树莓。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这里像其他地方一样,天气晴朗,树木青青,门前还有儿童在打闹、嬉戏。

这本影集的背景如果是在欧洲的某一个无名小镇,或许不会引起这样的轰动,可就是在这可怖的死亡工厂,刽子手们或许刚刚洗净手上的血迹,下一秒就拿起树莓或是举起酒杯,图片中的现实与历史中的真实相互撕扯,道德伦理与人性的相互制衡,一个独立的事件被扩展了多个视角,人们陷入了迷惘,这样的多面性似乎让真相越来越远。

话剧卡尔霍克的影集:纪录剧场还是排练场?

基于这本影集,波兰华沙跨大西洋剧团编排了话剧《卡尔·霍克的影集》,以纪录剧场的形式再现了卡尔霍克影集中的真实场景。

话剧一开场导演就表明主题,演出是一个探索的过程,剧场中观众和演员获得的信息是一样的,演员们通过模仿大屏幕中的图片(野餐、郊游、吃树莓的照片)和即兴表演,来还原施虐者在奥斯维辛可能的生活状态。

令我惊喜的不是导演的这种「纪录剧场」的形式,尽管在场的观众对它不吝溢美之词,令我激动的是受虐者敢于还原施虐者之人性,导演打趣道这个项目得到基金会的支持,所以没有票房压力。

二战中,许多波兰犹太人(约战前人口的90%)在大屠杀中丧命,至少有200,000人在集中营遇害,146,000人死于奥斯维辛。许多人在华沙起义后的大屠杀中遇难,约有120,000-200,000人被害。

德国对波兰的灭绝政策包括减少粮食供应、故意破坏卫生、剥夺医疗救助。死亡率从13人/千人上升至18人/千人。总体来说,有二战遇害人中有560万人是波兰人,包括犹太裔和非犹太裔,在战争中,波兰损失了16%的人口;330万波兰犹太人中有约310万人遇害,3170万非犹太波兰人中有约200万人遇害。根据国家纪念院(Institute of National Remembrance)的近期(2009)估算,有超过250万非犹太波兰人因德国侵略而遇害。有超过90%的受害人是非军事死亡的,绝大多数平民是被纳粹德国和苏联刻意屠杀所致。

波兰人对于纳粹德国的印象被想当然的认为是单一的。

话剧《卡尔霍克的影集》是一把利刃,纳粹党卫军的人性被横切开来,一半是慵懒自在的乐活主义,一半是极端偏执的暴虐主义,这两种性格都植根于他们,和我们的人性中。

照片上的他们在说什么,干什么,想什么?演出开始后,整个剧场像是一个排练场,导演和演员一起探索照片中的可能性。从衣着到表情,从步伐到神态,他们模仿照片中的一举一动,试图还原当时可能的心理状态,由此也赋予了照片新的意义。

他们以即兴创作的方式问答,勾勒出照片中每个人的身份背景,导演也试图「陌生化」,点评他们的模仿表演。观众像被请进了排练场,在这个空间下,他们和演员一样,对于照片都有着自己的解读,观众目之所及,是导演和演员对于照片的一种解读。这种可能性亦真亦假,并不是一板一眼的还原历史真相。

从演员的表演中能捕捉到党卫军和普通人共有的挣扎、迷惘和享乐主义。每张照片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整部话剧也没有一条明显的主线,或者说,它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故事」。这样缺少剧构冲突的方法让观众更有理由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就是「真实」,剧场的造梦功能得以挑战,剧场和生活的界限开始模糊。

剧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个波兰演员对于模仿「纳粹礼」的踌躇与妥协。

“纳粹礼”又称“德意志礼(der Deutscher Grueszlig;)”。方式为高抬右臂45度,手指并拢向前。意为“德意志及其人民和利益高于一切”。

这种向希特勒致敬的手势是每个受虐者心中的疮疤,波兰演员在模仿这个动作时表现出应有的犹豫和不安,但在同伴的教唆和鼓励下,她完成了这个「表演」。如果说每个纳粹党卫军都会用处理过发青尸体的手捧起爱人的面庞,那么每一个波兰人在利益和诱惑下能保持自己的立场吗?他们会用向希特勒致敬的手去埋葬自己同胞的尸骨吗?

受虐者并不心甘情愿成为受虐者,在某种情况下,他们会成为更加极端的施虐者。施虐者亦不完全接受自己施虐者的身份,在某种情况下,他们也是历史的受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