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军医麦卡锡的二战炼狱之旅
意大利诗人但丁在他的著作《神曲·炼狱篇》里,把炼狱描述成一个有喜有乐、比较接近人间的地方,介于地狱和天堂之间,共分七层。那些生前有罪,但又不足以打入地狱的魂灵将在这里接受各种考验,最后升入天堂。在欧洲文化中,往往用“炼狱的考验”来形容一个人历经磨难并最后取得成功。
英国皇家空军军医官艾丹·麦卡锡(Aidan MacCarthy)就是一个从“炼狱”中重生的硬汉。在敦刻尔克,他曾经幸运地从德军眼皮子底下逃脱,后来前往远东作战时,他被日本人俘虏。随后三年中,麦卡锡辗转于数个战俘营,受尽无数常人无法想象的折磨,最终在长崎的核轰炸中幸存下来,熬到了日本投降的日子。他的人生经历是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一段伴随着勇气与磨难、顽强求生的传奇。
■英国皇家空军军医官艾丹·麦卡锡。
欧战风云
麦卡锡1914年出生在爱尔兰的科克郡,1938年从科克医学院毕业,因为在当地的职业协会没有关系,无法在爱尔兰谋职,他不得不辗转于威尔士和伦敦,历经周折后在一座兵营的诊疗所中做了一名临时医师。感叹于自己的经历,麦卡锡想加入军队成为一名军医,恰逢此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的英国军队正面向社会招兵买马,他的机会来了。麦卡锡偶然遇到已成为军医的两位校友,三个人聚坐在莱斯特广场的花园里,讨论起英国军队里军医职业的利弊。没想到这场讨论竟持续了整整一夜,他们先是在西区酒吧聊到关门打烊,最后在椰子林夜总会才结束讨论。也正是在那里,三个人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来选择麦卡锡是参加皇家空军,还是去皇家海军:由一名舞女抛硬币来决定,代表皇家空军的一面朝上。结果,麦卡锡成为了一名空军军医。
■风景如画的爱尔兰科克郡,麦卡锡的家乡。
当德国和波兰在1939 年9月爆发战争的时候,空军军医麦卡锡少尉和他所在的皇家空军部队正在乘船前往法国北部的途中,他所在部队装备的飞机包括木制螺旋桨的霍克飓风式战斗机和老式的格罗斯特角斗士双翼战斗机,以及布伦海姆和莱桑德轰炸机。他们在“静坐战争”的等待中无所事事地度过了八个月时光,直到1940年5月,德国向比利时和荷兰发起攻击。
由于德国装甲部队出其不意地穿过阿登山区,战局急转直下,英法联军不得不匆忙后撤。麦卡锡跟随15 辆军车向亚眠撤退,一路上不断遭到德国战斗机的扫射以及Ju87斯图卡俯冲轰炸机的攻击,斯图卡那惊心动魄的尖啸声令麦卡锡终生难忘。为了避免被后面追击的德军装甲部队所截断,车队不得不转向布洛涅。途中,拥挤的难民阻碍了车队的行进,麦卡锡无能为力地看着这些无辜的人们,其中包括大量妇女和儿童——因饱受敌人空袭的威胁,他们的脸上挂满了恐惧。
当麦卡锡所在的车队快到达加来时,他们接到了尽快撤退到敦刻尔克的命令。敌人的狂轰滥炸仍在继续,而德国人的先头坦克群离麦卡锡的队伍已经距离不到两公里。他的医疗队得到了步枪,并被告知要挖掘散兵坑,以应对德军随时可能的包围。盟军此时的指挥相当混乱,很多军官找不到自己的士兵,士兵也找不到军官。麦卡锡亲自前往敦刻尔克市区寻找上级指挥部,并希望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他所看到的是整个城镇都在燃烧,数以万计的法国和英国士兵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徘徊在茫然和无助当中。
■德军在法国战役期间势如破竹,图为1940年6月攻入敦刻尔克市区的德军部队。
到了第三天,食物和水开始短缺,士兵们的士气也非常低落。麦卡锡和他的医疗小组与其他部队一起,设法挤上了一条正准备从码头迅速离开的渡轮。大家正在为搭上逃离德军魔爪的末班车感到庆幸时,一枚德国鱼雷击中了船身,爆炸的冲击波将一些人直接抛上天空,当时造成船上的许多人伤亡,这时渡轮刚刚开出码头一公里。麦卡锡和他的同事立即把桌子固定在地板上作为手术台,将餐厅作为一间临时手术室抢救伤员。鱼雷炸出的大洞位于船身吃水线附近,船长命令所有人和物资尽量往船的一侧转移和集中,以使有洞的另一侧露出水面。船没有继续下沉,不过此时哪怕有大的风浪都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更何况德国空军的袭击随时可能把他们送到水面以下。就这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他们缓缓地继续驶向英国本土,幸亏英吉利海峡并不太宽,这艘重伤的渡轮在英勇船长的创造性指挥下竟然安全地驶到了英国。
■图为敦刻尔克大撤退中未来得及撤离而被德军俘虏的英军士兵,相比而言麦卡锡等人非常幸运。
从法国撤退回来以后,麦卡锡成为皇家空军的资深军医,在英格兰东部的霍宁顿空军基地任职并破格晋升少校军衔。1940年8月,德国空军大举空袭英国本土空军基地,造成了巨大损失以及众多的人员伤亡,他在此期间再次投入到忙碌的医疗救治工作中。
1941年5月,麦卡锡差点在一次事故中丧命,这次事件使他刻骨铭心。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一架英国轰炸机在空袭德国后返航,飞机上的仪表盘发出红色和绿色的警报,显示起落架出现故障无法放下。驾驶该机的飞行员明显是个菜鸟,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状况,慌忙当中用无线电对基地进行紧急呼叫。驻守的消防队员迅速进入机场做好准备,麦卡锡则冲向最近的救护车。当时的情况随着德国夜航战斗机的尾随而至变得更加紧张复杂,飞行员被告知降落时不能使用着陆指示灯,只得在黑暗中迫降。轰炸机呼啸着冲过隔离带,它的速度太快,右翼碰到地面而折断,并且机身翻了一个斤斗。飞机的驾驶舱几乎被整个压扁,紧接着机身四处都冒出了火焰,而旁边不远处就是一个炸弹堆积点。麦卡锡和救护车组乘员快速跑到燃烧的残骸旁,冒着炸弹随时可能爆炸的危险,拖出了被严重烧伤的机组人员,而那位驾驶员已经当场死亡。后来麦卡锡这样描述了当时的情形:“我为飞行员经验不足而犯错并为此付出了年轻生命非常难过。在我们清理残骸的时候,周围的炸弹堆积点曾沾染上燃烧的碎片,但炸弹却没有爆炸,我知道这是上帝创造的奇迹,他在保护着我们。”
为表彰在抢救伤员时表现出的无比勇气,麦卡锡被授予乔治勋章,授勋仪式于1941年11月在白金汉宫举行,英王乔治六世亲自出席。在授勋前夕,麦卡锡的指挥官让他负责照顾同日被授予优异飞行十字勋章的三名轰炸机飞行员,任务很简单明确——确保他们按时到达王宫,镇定自若并且着装得体。在莱斯特广场的酒吧狂欢一夜后,麦卡锡设法为大家找到了合适的衣服,按时赶到了王宫——“我们总是那么镇定”,事后他回忆说。
■口吃国王乔治六世,他是现任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父亲。
■麦卡锡所获得的乔治勋章,这款勋章由英王乔治六世在1940年9月设立,专门授予非一线战斗人员。
■伦敦的莱斯特广场。麦卡锡经常光顾这儿的酒吧,包括授勋之前的那个晚上。
太平洋战场
1942年初,来自空军部的新命令下达了,麦卡锡所在的部队将被运到北非以支援自由法国军队。他们这支队伍主要装备喷火式和飓风式战斗机,目标是确保马耳他和亚历山大港之间的潘泰莱利亚海峡的畅通。在护航舰队的保护下,麦卡锡等人乘“沃里克城堡”号运输船起航,和护航船队脱离后将奋力冲过直布罗陀。但途中船队改变航线驶往南非,在开普顿休整一个星期后,他们加入另一支护航舰队,并被告知要全速驶往新加坡,帮助阻止日本可能对马来亚的入侵。
■麦卡锡前往太平洋战场时搭乘的“沃里克城堡”号运输船。
麦卡锡所在的船队抵达苏门达腊和爪哇之间的巽他海峡时,日本人已经攻陷了新加坡,这使得他们不得不转向爪哇岛的巴达维亚(今雅加达),那是荷兰在远东的殖民重镇。在那里,运输船上所搭载的拆分后的飓风和喷火战斗机被卸载上岸,并重新组装。
在远离战线的后方,这些英国佬终于有机会舒展一下腿脚,喝点冷啤酒放放松,他们还发现当地大多数荷兰人都会说英语。唯一的危险来自偶尔出现的离群老虎,这种苏门达腊虎不会主动攻击人类,不过在感觉受到威胁的时候它们就顾不了这么多了。麦卡锡的一个战友在营地周围闲逛时就差点命丧虎口,大概是因为他进入了老虎的领地,使得这只家伙不要命地扑了上来,在听到一声警告的枪响后又一溜烟地跑开。
■苏门达腊虎是现存老虎里面体型最小的,麦卡锡的同伴差点成为它的美餐。
不久,麦卡锡所在的部队接到再次行动的命令,这次他们要去的地方是苏门达腊的巨港。在苏门达腊岛东部,30 架澳大利亚皇家空军的A-28哈德森轰炸机部署在那里。平静的时光总是短暂的,麦卡锡到达巨港没几天,已有日本伞兵降落在环绕机场的密林里。当日本人开始全面进攻时,荷兰守军炸毁了机场的油罐,而麦卡锡则带上受伤的同伴撤进巽他海峡附近的丛林里。热带雨林中没有路标,只有许多猴子、老虎、鳄鱼陪伴着他们,周围四处蔓延的火焰、飘扬的黑烟和熊熊燃烧的储油罐都使情况更加混乱不堪。麦卡锡等人设法搞到三条荷兰航空公司的小渡轮,渡过海峡回到爪哇岛,此时岛上聚集有超过10000名盟军士兵,但弹药匮乏,很多人缺少武器的操作经验。他们在广播里听到英国首相丘吉尔的一段讲话,号召岛上部队尽可能久的坚守,后援部队很快就会赶到,当时大家觉得丘吉尔说的这些话简直是在放屁。
■焦头烂额的丘吉尔,英军在东南亚的失利让他的日子很不好过。
麦卡锡等人的感觉是对的,日本人丝毫不会给丘吉尔面子。1942年3月1日,日军从四个不同地点登陆爪哇,荷兰美国联军的抵抗微乎其微。美国守军包括一个来自德克萨斯的野战炮兵营,外加一些幸存的船员(他们的舰只被日本飞机炸沉了),这些人完全不是占据海空优势的日军的对手。
麦卡锡和他的同伴再次慌忙地撤进了山里。弹药差不多已经耗尽,最要命的是没有食物和饮水,痢疾和疟疾进一步削弱了他们的抵抗力,但这一切很快就将结束。他回忆道:“我们对能逃离这里已经不报任何希望。日本人在这里有绝对的优势,而我们什么都没有。撤退时我们几乎什么都没带上,只能摘点野果充饥。有人在咒骂,说为什么我们要跑到远隔家乡这么远的地方来受罪,不过我脑子里想的却是被敌人俘虏后会发生什么。第五天,当太阳爬上蔚蓝天空的时候,日本人突然出现在我们后方和侧翼。很快他们就包围了我们,双方没有一个人开枪,这一切似乎比现实更像一个梦。”
■1942年3月,日军第二师团(著名的仙台师团)在庆祝爪哇之战的胜利,麦卡锡等人在此战中沦为日军战俘,等待他们的将是持续数年的噩梦般的日子。
恐怖的日军战俘营
1942年3月中旬,麦卡锡和大约4000名来自英国、澳大利亚的战俘开始了穿越高山和平原的行军。在热带的炽热阳光下,他们像牲口一样被塞进火车厢里,前往一座由以前荷兰人所建的机场改造成的战俘营。
一开始战俘营里是由一线作战部队的日军作为看守,他们作风严明,给麦卡锡留下最深印象的一点是这些人对盟军战俘没有明显的敌视和仇恨。但是,很快这些一线日军就被那些更野蛮残忍的看守所取代。从这些新来的日军身上,麦卡锡很快感受到亚洲文化当中“脸面”和“丢脸”的内涵,而且这种“脸面”观念甚至已经渐渐影响到能决定看守对待战俘的态度。打个比方,战俘营的长官想要发泄他的怒气,他会给旁边的士官长两巴掌,然后士官长会转身打离他最近的下士,接着下士会踢旁边的一个普通日本士兵,而这个普通日本士兵会去欺负朝鲜籍士兵,最后这个朝鲜士兵会惩罚到战俘头上。这个体系正好诠释了这种等级森严的“脸面”观念。
■1942年的前几个月中,日军横扫东南亚,盟军官兵沦为日军战俘后表露出恐惧的神情。
现在,麦卡锡和同伴们的任务是分成小组,在战俘营旁边的机场跑道上除草。一段日子后,日本人命令战俘中的机组人员站好队,对他们进行一项关于盟军飞行训练的详细问卷调查。一个老资格的英国空军军官故意抵制调查的完成,日本人把他拖进看守室一顿暴打,之后集合的铃声响起,这个遍体鳞伤的人被拖到前排示众后,当着所有战俘的面由行刑队枪决。大家都明白,这是更残酷的事情即将降临的前兆。
一天,麦卡锡和其他三名战俘像往常一样在机场干活,正好一架日本轻型轰炸机停在他们工作的区域附近等待加油。那个日本飞行员看起来要比一般日本人高大,此时正站在旁边抽烟。这架飞机看起来很像英国的布伦海姆轻型轰炸机,使得一个曾是该型飞机驾驶员的战俘突发奇想,他建议他们四人合力把日本飞行员放倒,然后驾机逃往澳大利亚。正当他们想要实行这个计划时,那个日军飞行员突然转过身来面向他们,娴熟地从枪套中拔出他的左轮手枪,然后操着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说道:“别妄想了!”显然这个日本人会英语,而且早就听到了战俘们的计划。接着,他爬上飞机飘然而去,剩下麦卡锡几人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猜测——这肯定是一个在美国长大,然后返回日本参军的日裔。
不久以后,麦卡锡和一些战俘被赶上火车,经过16小时的颠簸来到爪哇岛东部的泗水,在那里度过了几个月时光。一次,他教一个看守的宠物猴子行英式军礼,那个看守认为这是一种侮辱,叫上另外六个日本士兵把他打翻在地,一直打到昏迷失去知觉才允许其他战俘将其抬走。
战俘营的食物供应非常糟糕,主要是充满各种杂质的肮脏大米,有时是变质发霉的甘薯。米粒里面爬满了象鼻虫的幼虫,煮饭时这些“小朋友”便漂浮在汤水里,接着它们被煮烂形成一种“蛆汤”——至少可以认为这是一种蛋白质。这种食物里令人作呕的臭味使得战俘们随时都想尽力改善食谱,一切能抓到的东西,无论是狐蝠、蝙蝠、蛇、蜥蜴还是老鼠,都被吃掉或是制成肉干备用。在最后的日子里,还有人吃皮带、皮鞋等皮革制品。
■象鼻虫的幼虫是肉肉的蛆虫,麦卡锡等人在食物极端匮乏的战俘营中几乎每天都要吃这种恶心的蛆汤。
来自英国和澳大利亚的战俘当中还夹杂着一些印尼土著士兵,麦卡锡曾怀疑过他们对同盟国的忠诚度,但这种怀疑在看见一个土著士兵因为造反而被当众惩罚后烟消云散。这个印尼士兵被打得很惨,头上有很多伤口,日本人把他脖子以下的身体埋起来,只剩下脑袋露在外面,任凭烈日和蚊虫的摧残。麦卡锡看着他慢慢死去却什么也做不了,经过三天煎熬过后这个印尼人才最终死掉。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一天都充满着巨大的痛苦与不幸。有人被痢疾折磨得奄奄一息,大小便失禁,却没有一点药品。在照看一个垂死的空军人员的过程中,麦卡锡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希望他在死亡时仍能从信仰中找到力量。他后来回忆说:“我能记得小时候那些朝拜仪式,我们村的牧师,还有我作为孩童侍者站在神坛前的情景。”麦卡锡再次感谢上帝,是信仰的力量让他能熬过那段地狱般的日子。
有一次,为了帮助照顾一名同伴,麦卡锡没有对看守敬礼。那个看守嚎叫着冲过来,高高举起了枪托,慌忙之间麦卡锡用混杂的日语、英语和马来语试图解释,但丝毫无济于事。日本人击中了他的右肘,将他关节处的骨头击得粉碎。对麦卡锡右肘的救治是由一个日本的医科学生在没使用麻醉剂的情况下进行的,在手术过程中他痛得昏死过去。当他醒来时,看见那个“屠夫”医生正对他得意地挥舞着镊子。
由于药物匮乏,战俘们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非常危险。各种疾病在营地里肆虐,肺结核、贫血、恶性肿瘤、肾病,当然还有无处不在的痢疾。很多人都是慢慢地、痛苦地走向死亡,士气已经降到了最低点。
又一次搬迁行动开始,这次只限于麦卡锡在内的少数人,他们坐上货车,门闩被紧紧关上。22小时的行程中,恐惧和不安一直袭扰着他们,麦卡锡心里不停地叨念着:“上帝啊,让我们赶快熬过这无边的黑暗吧。”祈祷没有灵验,又有几个同伴死于途中,他们的尸体在酷热的环境中很快开始腐烂。
■日本战俘营中的一群来自英联邦国家的战俘,从骨瘦如柴的外表可以想象他们受到了怎样的待遇。
■在行军过程中死亡的盟军战俘,他们的死因主要是因为各种疾病和日军的刻意折磨与故意伤害。
新的战俘营位于爪哇岛的万隆,比起以前的营地情况要好一些,但这儿麻风病和疟疾流行。不过通过一样东西,麦卡锡等人看见了转机,那就是酒精。他以前在爱尔兰的叔叔家后院劳作的时候,学会了从蔬菜和水果中提取酒精,现在相关的原料可以在周围轻易找到——烂甘薯、稻米和香蕉。把这些东西切成片,放入糖、发酵粉和一些当地的豆类,加水搅拌后放置大约10天时间,然后通过简易的工具进行萃取,最后得到的提取物竟然达到差不多90%的酒精含量,对人有很好的麻醉效果。麦卡锡把这些提取物分装在瓶子中,制成了一种“土威士忌”,他用这种自制酒可以从看守那里换取一些急需的药品。
在万隆的这个战俘营里允许进行一些表演、比赛和讨论,这有点像欧洲战俘营的风格。不过6个月后他们又开始转移,被赶进火车和货车,搬进位于巴达维亚的一座由以前荷兰军营改成的战俘营。这里有着恐怖的名声,营地的日本指挥官叫嚣说:“这是一个严格的地方,我们也会很严格地对待你们!任何违纪的行为都将受到严惩!任何想要逃跑的人都将被处死!”
麦卡锡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战俘营的大门打开后,进来一群衣衫褴褛的荷兰人,大约有250人。这些人步履蹒跚,肮脏不堪,士气低落且十分虚弱,更令人恐怖的是他们绝大部分是瞎子。长期缺乏维生素是造成他们失明的罪魁祸首,后面的人把手搭在前面的人肩上,一个一个连成一长串,最前面是还保持有视力的同伴。这个营地有差不多10000名战俘,他们继续忍受着酷热潮湿、蚊虫叮咬、繁重劳作、营养不良和疾病流行等诸般苦难,而日本看守的拳打脚踢和故意伤害早就成了家常便饭。
■又一次转移行军途中的盟军战俘,麦卡锡被俘后光是在印尼期间就辗转于好几个战俘营。
■影视作品剧照,趾高气昂的日军看守和噤若寒蝉的盟军战俘。在二战期间日本设立的战俘营中,前者可以随心所欲地折磨和伤害后者。
海上磨难
几个月以后,麦卡锡和同伴们又被分开,连同他在内的大约1200名英、美、荷兰人被驱赶到巴达维亚的丹戎布鲁港,搭上一艘货船,没人知道他们将驶往何方。战俘们呆在甲板下面的货舱里,这里的空间非常拥挤,空气污浊,腹泻流行,沿途倒毙或是不能动弹的人,到了晚上会被日本船员直接扔进海里。每当空袭警报或反潜警报响起时,船都会剧烈摇晃,他们在这阴暗和充满潮湿蒸汽的环境中还得担心随时可能有一颗炸弹或鱼雷破船而入。当船队经过台湾海峡时遇到美国飞机的袭击,而当行驶到琉球群岛附近,所有护航的日军舰艇都被击沉。
在旅程的最后一个晚上,海岸线上的亮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看守和船员喝得烂醉如泥,战俘们也加入了欢庆的行列。能够活着穿过那片危机四伏的海洋,这是让每一个人都感到高兴的事情。麦卡锡和他的同伴们不停地唱着,觉得至少目前他们是安全的。他回忆说:“我们唱着那些战时流行歌曲,像维拉·林恩(Vera Lynn)的歌。”在入睡之前,他们唱的最后一首歌是《我与你同在》(I’ll Be With You In)。之后,一颗美国鱼雷击中了货船,看来只要双脚不踏上陆地,他们随时都有葬身鱼腹的危险。
■维拉·林恩是英国著名歌手,她的歌曲大受盟军士兵的欢迎,被誉为“二战歌后”、英国的“战地甜心”。
鱼雷直接命中船的龙骨位置,船上所有灯光都熄灭了,船身开始下沉。麦卡锡抓到一件救生衣,并奋力爬到甲板上,他看到船尾越翘越高,船的沉没已无法挽回。当货船的船身都沉下海面的时候,麦卡锡跳进了海里,同时他感到自己会被沉船的旋涡卷进去。他在回忆录中写道:“万幸的是,我没有被卷下海,后来我意识到我不会死了。感谢上帝,他再次拯救了我,并给了我坚持生存下去的勇气。”麦卡锡拼命抓住周围的漂浮物,哭喊声到处都是,还能听见从燃烧的船体上蹦出的碎片击中人体的声音。“过了很久,周围的火光渐渐暗下来,这场惨剧才慢慢落幕。”
■一艘被美军重创后即将沉没的日军运输船。二战期间有不少盟军战俘在被转运的途中死在自己人的攻击之下,而开挂的麦卡锡则再次幸免于难。
破晓的时候,麦卡锡能看清楚周围漂浮的尸体,其中有很多是菲律宾女人和儿童,他们是旁边一艘货轮上的难民,那艘船昨晚也被鱼雷击沉了。他永远记得一个死去小孩的脸,眼睛无助地睁着,嘴巴还保持着呼救的口形。
海水的温度还算合适,尽管如此,漂浮的人群布满了海面,长期的浸泡使他们的皮肤发白起皱。他们希望有人来营救,就算是日本人的救助也行。麦卡锡说:“我们就像一些毫无生气的行尸走肉一样漂浮在海面上,随着海水上下浮动,有时伴随着一两声绝望的呼喊。”12个小时以后,有20名遇难者被一艘日本驱逐舰救起,其中包括麦卡锡。他继续回忆说,不要指望那些日本水手有多人道,他们都是粗暴地把人从水里拖上来,扔在甲板上。一些仍有呼吸,但已不省人事的人会被扔回海里,消失在一片泛着血色的海水中,而那些没有被救上船的幸存者则向附近30多公里以外的济州岛漂去。一艘路过的小渔船见证了整个过程,并目送搭载着幸存者的驱逐舰驶进长崎港。
最后,连同麦卡锡在内的82名战俘幸存者站在了长崎的码头上,他们相互搀扶或拄着棒子穿过市区的街道。这时他们有了一丝得意的感觉,甚至在周围围观的市民嘲笑他们的窘样时也不以为然,一些澳大利亚人还做出了胜利的V形手势。麦卡锡说:“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以后,显然我们这些人的神经早已和常人不一样了。”
■长崎是日本的重要港口,二战期间是日军袖珍特攻潜艇的生产基地。
长崎的末日蘑菇云
在长崎,包括麦卡锡在内的一群盟军战俘被交给了强制劳动营,派往附近山上的煤矿工作,这个煤矿专为海港上一座修建中的航空母舰船坞提供燃料。每天早上5点,战俘们起床站队点名,早餐是米粥,半小时后他们列队前往煤矿,下午5点30分回到营地。就寝是在晚上9点,这是他们捉虱子行动开始的时间,如果谁惹到了看守或是领班,会被一种竹棍打头。麦卡锡回忆说:“这真是地狱般的回忆。想一想,就算你很快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这一切还是得重来一次。”
■非常难得的长崎煤矿战俘合影,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没有熬到战争结束。
转眼间麦卡锡已经被俘3年,现在他们根本没有士气可言,常年的劳作和莫名其妙的打罚,使得人的精力早已耗尽,疲惫不堪。很多人整天一句话不说,每天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活下去,而有的人甚至连活下去的愿望都没有。由于营养供应的极端匮乏,战俘们个个骨瘦如柴,一些一米八十多的人还不到一百斤重。现在是1945年的春天,就算他们能熬过这个夏天,也不可能度过下一个冬天。除非有什么奇迹发生,否则,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1945年以来,美军的空袭还在不断升级。麦卡锡经过几年的耳闻目染也懂一些日语,他从朝鲜籍看守的谈话中偷听到硫磺岛已经被美军攻陷,冲绳岛战役正打得如火如荼。这些消息给他们带来了一丝慰济,不过没什么实际意义,生活还是要面对现实。近来从煤矿回来后,他们被允许挖一种深1.5米、长宽各1米、上面覆盖着水泥顶盖的防空掩体,而在此之前,战俘们一直担心自己会被美军的炸弹炸死。
一个战俘死后,尸体会被火化,骨灰装在一个写有他的名字、所属编队和序列号的小盒子里。每两个星期战俘营会收集一次骨灰盒,集中送往长崎天主教堂的地窖,当麦卡锡在圣坛旁放置骨灰盒时,旁边会点上供奉的蜡烛。伴着蜡烛的红光,他和其他同伴都跪下,用英语和荷兰语念祷文。
进入夏季之后,日本人又命令战俘们挖坑,尺寸比以往的防空掩体要大得多,深度大约2米,长宽都是6米。日本木匠在旁边不远的地方搭起木台,为了迷惑战俘,木台看起来像一个机关枪掩体的底座,而不是为绞刑准备的木架。日本人知道,如果让战俘们知道这坑就是为他们准备的坟墓,肯定会引起骚乱。就在日本人准备对长崎的盟军战俘进行“最后解决”的前夕,美军则提前将这座城市变成了恐怖的人间地狱。
1945年8月6日,50架美国轰炸机空袭长崎,一些炸弹落到了部分盟军战俘劳作的航母码头。接下来的几天,战俘们的任务是清理轰炸后的碎石。
■执行长崎核轰炸任务的B-29“超级空中堡垒”——“博克之车”号(bocks car)。
■投掷在长崎的原子弹“胖子”(Fat man),TNT当量为2.2万吨,图为保存在博物馆中的1:1仿真模型。
8月9日,麦卡锡清楚地记得那天天气非常晴朗,能见度很好。他看见先后有两架四引擎轰炸机往南飞行,在高空中留下了8道水汽痕迹,过一会儿有一架转回来飞向长崎。他们挤进了防空掩体里,有几个战俘则没有躲起来,一直在那站着盯着飞机看。麦卡锡听见一个声音在喊:“飞机投下了一个带着三个小降落伞的东西!”然后,一道蓝光闪过,伴随着刺眼的镁光,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把混凝土建筑都能撕裂的强烈冲击波,再后来就是长久的沉寂,一种让人恐怖的安静。一个澳大利亚人伸出脑袋看了看四周,又猛地缩了回来——他的脸都吓白了。
■升起在长崎的恐怖之花——蘑菇云。
战俘们都涌向出口,然后呆呆地站在外边:整个营地消失了,木棚屋成为了炭化的灰烬,尸体到处都是,砖砌的守卫室也塌了。现在他们能看见对面山谷的情形,以前那里是工厂和大楼,如今只剩下一片扭曲变形的钢梁。营地大门外本是三菱公司的高大建筑,有500名年轻妇女在里面工作,麦卡锡说到:“整座建筑被连根拔起,像一张地毯一样被展开,落在了300米远的地方。很多女工躺在地上跟睡着了似的,没有被烧焦,仍然穿着女式套装,好像等待着回到她们的工作岗位上。”最可怕的是天上连一丝阳光都没有了,一片灰暗,感觉到了世界末日一般。
麦卡锡和其他幸存者沿着山谷往北部丘陵地带走去,沿途弥漫着人肉烧焦的气味和血腥的臭味,燃烧的房屋发出昏暗的火光。数以千计的人在盲目地四处逃亡,希望找到一个安全的藏身之所,受伤和垂死的人在痛苦地哀号,许多人在他们倒下的地方再也不能站起来,这是个真正的人间地狱。
■长崎遭受核轰炸之后,整个市区几乎被夷为平地。
麦卡锡害怕当地居民会对盟军战俘实施报复,便告诉日本人他是一个医生,能帮助伤者。他用日本人的方式来减轻他们的痛苦,帮他们处理伤口,对当时的心情他有这样的回忆:“我真的很难过,这就像是审判日的到来。也许是日本人的所作所为触怒了神灵才召来了如此的浩劫,但上天把我们也错误地牵连了进来。”
麦卡锡等人被日本军警送回了他们营地原来的地方,在那里烧焦的战俘尸体仍在原地,还有一些人没死,但双目失明,躺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的营地搬到了山谷中央,所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把遇难者的尸体垒在木头上,浇上油,点一把火烧掉。
8月15日早晨,当麦卡锡醒来的时候,发现整个营地的日本人都失踪了。两小时后,看守们穿着他们最好的制服出现,指挥官更是身着礼服,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营地的喇叭响起了激昂的音乐,接下来是天皇的讲话,他用低沉的声音宣布——日本投降了。
■1945年8月15日,裕仁天皇宣布日本投降,麦卡锡他们的噩梦终于结束。
作为一个老资格的军官,麦卡锡也是战俘营里的领导人物之一。他召集盟军各国战俘的主要领导人开了个会,决定马上面见日本指挥官。他们拉响了所有战俘集合的铃声,希望他们配合行动,然后麦卡锡用激动的声音把日本投降的重要消息告诉了大家。麦卡锡回忆说:“我们哭喊着,相互拥抱,双膝跪地感谢上天。”
麦卡锡接受了日本指挥官的军刀,把他请进一间单人的守卫室以保护他的安全。有些战俘情绪激昂,要把日本军官立刻绞死。实际上,战俘们仍处于危险之中,因为美国正规军还没在日本本土登陆,在这里还是由日本人管理着。麦卡锡发布了每日安全公告,任何盟军人员在没有武装护卫的情况下都不准踏出战俘营,也不准酗酒。第二天,一些美国军人空降到长崎,他们在战俘营的周围绘出指示空投的标志,随后食品、药物、衣服都被投放下来。很多盟军幸存者发现很难相信一切苦难都已经结束,他们经历了无数的殴打、杀戮、饥饿、病痛,以及近在咫尺的大毁灭,这一切竟然都是真实的现状,而不是一场梦魇。
炼狱新生
在一段时间的药物治疗和任务报告后,这些昔日的战俘们坐船到了马尼拉,然后登上一艘美国运兵船。麦卡锡觉得很可惜,因为没有英国船迎接他们,但不久他将得到补偿——他们向东航行到夏威夷和旧金山,用五天时间坐火车横穿加拿大,最后如愿坐上“玛丽王后”号客轮回到英国。
■“玛丽王后”号是当时最大的客轮之一,这艘战前的豪华游轮在二战期间主要负责运送军队。
麦卡锡战后继续在英国皇家空军中服役,直到以准将军衔退役。此后,他和他的妻子一直住在英格兰的诺斯伍德,另外在西科克的班图海湾还有一幢避暑的房子。
麦卡锡一般很少对别人谈起他参加过二次大战,每当回忆起那些令人发指的暴行,他对日本人却并没有多大仇恨。他对此解释道,日本人的文化和宗教信仰背景与西方大相径庭,使得他们不可能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的离经叛道。在关押期间,麦卡锡的世界观也发生了改变,在其自传《一个医生的战争》(A Doctor’s War)当中有这样的描述:“长期的严酷考验结束了,那些光辉的岁月也远去了。即使带着不情愿,我们还是得面对现实……我对生活有了新的态度。长期以来我都是一天一天地过,庆幸自己在战争中能幸存下来,现在终于可以做一个长远的规划了。直到如今我都非常感谢上帝,也感谢那些为我祈祷的人们。我最大的收获是对周围事物有了新的理解——去爱我的妻子和孩子,呼吸自由的空气,欣赏一棵被科克的落日余辉所沐浴的大树,品尝美酒,看着孩子们长大,在喜欢的小河中钓鱼,看着破晓的阳光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麦卡锡的自传《一个医生的战争》,该书详细记载了他的传奇经历。
艾丹·麦卡锡于1995年10月11日在诺斯伍德的家中逝世,享年81岁,死后葬于他的家乡——爱尔兰的西科克。在弥留之际,他还喝了一点他最爱的白兰地,耳边播放着一盘英国BBC电台对他采访的录音,然后安详地迎接死亡,就像一个经历了炼狱磨难的人踏入天堂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