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告示在民间社会里满盈着权威。
常被举出的一个例子,是武松回家探兄,路过景阳冈。店家劝他道:冈上有虎,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二三十条大汉性命”,不如歇宿一夜,明日成伙结队过冈。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诬,店家主动提出“且回来我家,看抄白榜文”。武松却像而今的消费者一样,因为自己是本地人,从来没听说过此事,故此怀疑店家想谋财害命,“把鸟大虫唬吓我”,执意前行。
及至上得山来,看到山神庙庙门上贴着一张榜文,武二郎虽然带着十八碗的酒意,仍然停步细读,而且“方知端的有虎”,几乎想回转酒店。他继续上冈,是因为太好面子,怕回去惹店家耻笑。可见盖着知县大印的告示有着何等的权威。
这个故事里还有一些细节耐人寻味。比如既有官府告示张贴,为什么店家还要“抄白榜文”?为什么离山神庙半里多路,有一棵刮了皮的大树,上有两行文字,提醒路人山上有虎?事实上,告示、大树、店家,构成了信息传播的三级体制,分别针对通文墨者、粗识文字者和不识字者。古装影视中出现官府告示时,往往有人在一旁大声朗读,有时还要解说两句,这也是被指派的或义务的政策宣导员。
那末,如果官府告示能够用白话口语书写,让不通文言者一看就懂,不识字者一听就明,岂不更好?这个想法很好,可是在武松身处的宋朝,似乎还没有白话的告示。
皇帝用白话下谕令的历史比较早,尤其那些出身草莽或异族者。元朝泰定帝的即位诏书便用一种现在看来很古怪的白话写就:“今我的侄皇帝生天了也么道……众人商量著,大位次不宜久虚……早就这里即位提说上头,从了众人的心。”明太祖朱元璋给南京国子监的敕谕就很有名:“敢有抗拒不服,撒泼皮,违犯学规的,若祭酒来奏著恁呵,都不饶!”满清皇帝喜欢在臣工奏折上批:“知道了。钦此。”有时会批“知道了,此人乃大花脸也,须小心防他”。从康熙到宣统,一以贯之。
但地方告示,大抵出自科名出身的士人之手,难免之乎者也,骈四俪六,我们看三言二拍里的官员断案,明明口中说着白话,一说起判辞来,又是哼哼叽叽一大套。道光年间,有一些官员立意革新,用白话做告示,但文人习气压不住,往往文白杂出,听上去像孔乙己说话,让人半懂不懂。
聪明人于是想了个法子,用四言或五、六言的“韵文”来写告示,而且只有六到八句,这样,“缮写既便,观览亦易”,而且朗诵琅琅上口,便于宣讲与流传。因为是韵文,似乎也不那么粗俗,也不失儒林的身份。
这种像歌谣似的告示通行了许多年。但也得分是谁写,有些韵文告示仍然不怎么好懂,比如左宗棠禁种罂粟的四字谕:“谕尔农民,勿种罂粟。外洋奸谋,害我华俗。借言疗病,实以纵欲。吁我华民,甘彼鸩毒……张示邮亭,刊发村塾。起死肉骨,匪诅伊祝。听我藐藐,则有大戮……”别说同治年间,就是二十一世纪的西北农民,他听得懂这个吗?不过左中堂很得意,居然将之收入《左文襄公全集》,不然我们现在也看不到。
到了有报纸出现,好了,往报纸上发告示,胜过“张示邮亭,刊发村塾”不知多少!而且下级官吏,比左文襄公当然更了解一些民情,身段也就放得更低些。来看1872年,上海县知县叶廷眷发来新创办的《申报》上的告示:
“该处都台河道,现已筑坝兴挑。出土十丈以外,就近不准弃倒。倘敢贪便倾卸,定即押令挑好。河工黎明上工,勿许挨延缺少。薄暮停工时候,各开水线一条。各董差保夫头,传谕一律遵照。”
这已经相当通俗了,可是晚清的启蒙者们还不满意,他们说:要变法,就要开民智,要开民智,就要改革文言,改文言的第一步就是要改变官府告示的文风。像《大公报》主人英敛之说的那样:“政府里再出告示,一律改用白话,越浅近越好。有个政令,贴出告示去,叫那认识字的人,念给不认识字的听,念完了大家也就都明白拉,这有多们省事呢。”
这个愿望,经过数年鼓吹,终于在1905年,在京津地区实现了。北京工巡局在这年年底规定,“所有张贴告示,一律改用白话”。
说实话,别看上海比北京风气开得早,实现白话告示这一点,北方比南方便利。为什么?一是京津的口语就是白话,“我手写我口”,不像南方,要先将方言译成官话,再往告示上写;二是天津、北京先设立了巡警制度,巡警跟市民的关系太密切了,就好比街道办、居委会,它出个通知,不能写得像红头文件一样吧?
举个例子,乱倒垃圾这事,从前北京城里是没人管的,所以北京的大街、胡同,一年倒有大半年是臭风远扬的。庚子年八国联军分占北京,先是命令,居民不听,为此还出过人命,占领军枪决了好几个人。从那以后风气好了不少,如今设了巡警局,就更得禁止乱倒垃圾啦。他们的告示是这么写的:
“京师为首善地方。城内关外,大街小巷,应该干净齐整。大小街面住户军民,更应合力齐心,打扫门外街道。近日人情懒惰,相习成风,秽物灰土,全向门前倾倒。前三门外,地窄人稠,街道更难洁净。不但外人瞧见,不成模样,这种恶臭气味,令人受了最容易生病。京师每逢春秋时令,常有瘟疫病症,全因为街上不净,气味传染的原故。每到瘟疫盛行,热闹地方受病的更多。乡村冷落之处,与那深宅大院的妇女,受瘟的很少,这不是个明证么?如此看来,干净整齐,实在于卫生上很有关系。卫生两字,就是保养身体性命,可见打扫街道一事,是生死相关的。你等见了此谕,全要痛改前非。大街上的铺面,各胡同里住户,各将自己门前天天收拾干净。积下灰土等类,断不许在门口乱倒。本局自有土车,按时挨门传唤。如有不遵的,查出一定受罚。自爱的商民,千万知道廉耻要紧。倘敢抗违,定行究办。你等传谕知晓。特示。”
这篇告示写得既明白又温馨,《大公报》评为“劝诫勉励,款洽叮咛”。不知道这样的告示,能不能收进如今城管的培训手册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