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教父的晚年

“我父亲有97个佣人。”

“我母亲有17个佣人——我说,打四桌麻将还有一个做梦的,是不是?早上起来,一人端一盘水,侍侯她洗脸漱口。她们给她穿衣服,扣扣,穿鞋。”

“我呢——从小吃饭,一个老妈子裹着小脚站在后头。”

杜美如(上左二)与父亲杜月笙(下中)、

杜大小姐生于1930年。母亲是京剧名角,当年来到大上海演出时,被父亲一眼相中,最后成为了他的第四位太太。那会,杜公馆还稳坐在上海华格臬路上,因为公馆里的前三位太太已生下六位公子,所以父亲对她的出世满怀期待——及早,他就放话,如果哪位太太能给自己生下女儿,便将美如路上的房子送给谁。这位杜公馆的长千金满月当天,其父曾为她大宴宾朋,举办演出堂会,声势轰动全城。他为她取名——杜美如。

杜美如母亲姚玉兰

锦江饭店18层上的公寓,是父亲为杜美如和她的母亲,以及之后出生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长年包下的安居之所。从小,母亲就告诉她,父亲是一百多家公司的董事,生意繁忙,昼伏夜出。即便是孩子们见他,也要预约批准。亲子相见,头等大事便问,书念得怎样——“我说我念法文了,他说念给我听听。我挑了一课念给他听。好啦好啦,念的什么?巴拉巴拉的听不懂,给你50块钱,你走吧。”她笑道,“我们看见他就赶紧逃。”

儿时杜美如

另一方面,女儿深知父亲对自己的宠溺,能满足她的一切心愿——“家里明明有大师傅,有外国点心,有中国菜。我还会突然间问父亲,可不可以吃金龙饭店里的鱼翅汤跟什锦炒饭?他说,你去吃。我问钱怎么办?他叫账房先生付账。”事后母亲问,你怎么能够这样?她回答,老头子答应了。

那时节,杜大小姐应该不到豆蔻年华,一部美国的黑白大片正在影院热映,影片开头是女主角托梦回到一言难尽的故园,昔日的繁华犹在昨天。片名译为《蝴蝶梦》。

杜公馆外

还有莫干山547号——原属杜府的别墅,掩映于绿树丛林之间。1937年,为躲避战乱,她曾在这里住过一年多时间。当年,一代青帮头目张啸林就与她家比邻而居。“每天他们都散步,我们也散步,常常都碰着。我父亲跟张伯伯都是睡醒后,到山顶上去聊天吃饭。”站在别墅阳台,她指着前方,“有棵树是我父亲叫人种的——玉兰花,我母亲就叫玉兰嘛。”那棵树与阳台并齐,莺莺燕燕一干女眷曾坐在那里喝茶,佣人们忙出忙进,一帮孩子在旁边跑来跑去。顺着手指的方向,92岁的美籍华人女星卢燕也话起当年,知了在树梢齐鸣的情景。

莫干山杜公馆

“对。还有一只小松鼠——我们把它买了,又给放了。它过会回来,冲着我母亲拜一拜才走。它每天都来,我们就每天给它喂东西吃。”杜大小姐回应道,那时真快活,她们整天跟松鼠一样活蹦乱跳。“他们都走了,就剩下我们两人了。”如今,望着满头白发的闺蜜,她说。

杜美如和卢燕

“他想我。”她在镜头中讲述着,她父亲的遗像就悬挂在这座历史遗址的正中。相片中,那张世人熟知的脸让人想到了,他的门徒,掌控过上海邮务工会领导权的陆京士对这位传奇大亨的描述:杜月笙先生身材颀长,面容清瘦,高额隆准……

赴港之前

1949年2月6日,杜美如带着弟弟坐飞机抵达香港。那时,她刚考上上海圣约翰大学。离家前,仅仅简单地收拾了行装。因为父亲跟她说,他们一年后就能回来。她还心心念念,回来后再去大学报名。三个月后,父亲便带着家人与手下一百来人,在香港与他们团聚。出发时,他们乘船看着八路军进城,“路过申新纱厂,他说,我母亲在里面做女工,两张角子一天。”杜美如回忆道。

杜美如

“杜先生诞生于逊清光绪十四年。民前二十四年,时值清廷积弱,外侮日亟,欧西各国势力,相继侵入淞沪,上海若干农工商小市民阶级,环境日蹙,生计艰难。”据陆京士记载,1888年,杜月笙生于上海杨树浦一米肆商贩人家。次年,生母生下一女,“即告病逝”。四岁时,生父续弦,第二年则因病过世,米店经营不善,被迫歇业。从此,茫茫人海,他与继母茕独无依。幸而其后,他被外祖母予以收容。“但外家的生活很苦,因此先生从8岁到13岁那段时期,三餐犹且不继”;“一应成人的工作,都必须挺身任之。到15岁那年,外家也耽不下去了,他便一肩行李,两手空空,……,到华洋杂处的十里洋场,去求生存打天下。”

杜月笙

艰难求存,也锻造出杜月笙属于自己的生存哲学。“他就是人生观强”——杜美如列举道:他说过,这个钱嘛,有时候看得很重,有时候看得很轻。但是一个钱没有落在虚空地,你要帮助人家。他说,明着取暗中来。你对人好,天老爷也会保佑你;他跟我讲,你念书念得再好,要学会识人用人。我不会念书,不识字,但是这个人英文好,给我用,他们的学问都是我的学问。

“杜先生一生严格遵守他个人所创的许多原则,其中最重要的原则之一,便是知人善任。无论在任何情形之下,处理人事问题,从不假手他人。”陆京士也在文中曝露,杜月笙将天下人才分为四等:有本领而无脾气者居上,有本领也有脾气者列中,无本领亦无脾气者下焉之,无本领反有脾气者不入流,属于劣等。“他只看重那些头脑灵活、手腕玲珑,可以开天辟地,打出江山的奋斗人物。他所嫌弃的人,倒不是一语不合,拔刀相向的莽汉,而是那些色厉内荏,表里不一,经不起打击与考验的懦夫。”

杜月笙

一年四季身着长衫,从不轻解顶上罗扣,喜欢人们称自己为“杜先生”的杜月笙,最敬重的便是读书人。

“我自小失学,又没有一技之长。我能差堪自立,完全是靠好友们的信任,因此我若负责一件事情,就只许成功,不能失败。这是我怕别人笑我不学无术的关系,我怎么能和那些有学问有根柢的人相比呢?”在世时,他曾自言。

杜月笙

“但凡遇到重大问题,属于专门范围,非自己智识能力所能了解的,杜先生会立刻想到某人对于此一问题有研究,或者某人对此具有实际的经验,他把某人某人分别找来,为他详细讲授。那时候他聚精会神听讲,听不懂的地方顿时便问,接连的请几位先生讲解下来,于是,他学问也有了,经验也得到,据而处理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其身边人知道,直至暮年,他仍请了老师在家,教他读书写字。“平素家居,不论事务怎样繁剧,每天起床以后,必将当日报纸细读一过,从第一版的新闻读到末一版的小广告,巨细靡遗,一字不略。”

因为知己知彼,善于广结善缘,杜公馆当年宾客如云,“鱼龙混杂”。常与往来的既有著名民主人士章士钊、“洪宪要角”杨度,也有与杜月笙同为“上海滩三大亨”的黄金荣与张啸林。

“上海滩三大亨”

杜美如还记得,有一天,父亲要她留下见一位客人。“我一见那人,身上就出冷汗。他那两只眼睛,像泡在水里。看人,好像看着后脑勺。我叫了声‘戴伯伯’——他那个威好大。我觉得看到他,人要化掉一样,赶快就走了。”以后再听此来人,她都会躲了出去。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位令她发怵的“戴伯伯”就是父亲最重要的盟友——国民党军统局长戴笠。

淞沪会战之后,上海沦陷,日本人极力拉拢“三大亨”。最终,张啸林留在上海做了汉奸,黄金荣选择退隐江湖,杜月笙则出走香港。抗战八年,杜美如与父母分居两地。待到形势稍有好转,每逢暑假,她才得以到香港与父母相聚。在香港,母亲对她说,父亲在做大事,“她的看法是,他抗战爱国。父亲说了,好马不把双鞍配——一个人要对一个主人忠心,有第二心不会好。”

杜月笙(左)、张啸林(中)、黄金荣(右)

自从离开上海后,杜月笙依然活跃于政商两界。1940年,他组织人民行动委员会,成为中国帮会总龙头。与此同时,还与戴笠一同在上海建立地下情报网,执行搜集情报及从事暗杀工作。直至1945年9月,日本宣布投降,抗战结束,57岁的他才风光归沪,杜公馆再次门庭若市。然而这时,杜美如已发现,他患有严重的哮喘,身体大不如前。

1946年3月,戴笠飞机失事遇难的消息传来。“我父亲就说,完了,完了。他得了神经分裂症,都不认识人了,开着窗子就要往下跳。”杜美如回忆道,父亲的这一举止简直吓坏了全家人。为给他“冲喜”,两个哥哥火速举办了婚礼。三个月后,他才慢慢恢复。

戴笠

之后,随着国民党在内战中兵败如山倒,杜月笙越来越失望,于是他决定举家——“作客香江”。临行前,他早早变卖了美如路的房子,“移作逃难的资斧”。“哪里想到这笔钱不及三年就快光了,物质上这么困难,精神上我更加苦闷。苦闷吧,苦闷吧,让它去闷到底好了,反正我要走啦!”待倒出这番心里话时,他已躺在了香港寓宅的病榻上。

弥留之际

“香港那个时候,中午三桌麻将三桌菜,人到吃饭时都来向他报告情况:交易所的情况,报馆的情况,国家的情况。吃完走了,他就睡一觉。起来后,有时候一人坐在那里吃点心。下午,大家唱戏呀,还有苏州来的几个说书的。”到香港后,杜美如管起了全家的开支账目。她这才知道,原来在上海跺跺脚,地皮也会抖三下的父亲,其实是面上赚得多,里子花得更多。100多口人,每天的基本开销就要六七千港币。即使再怎样精打细算,也是入不敷出。

其间,杜月笙曾想带领他们去往法国。“在台湾问护照,下面的那些年轻人不认识他,说要护照可以,得拿15万美金买。他说,我一共就剩下十万美金了,大家就饿死在香港好了。”杜美如说道,从那以后,父亲的身体便一直“退步退步退步”。

“卅九年六月,一度濒于垂危,幸赖名医会诊,抢救得宜,总算脱离险境,渐有起色。但是到了民国四十年七月,他的两脚开始麻痹,下半身形同瘫痪。”陆京士记录道,此时,内心苦闷难以排揎的杜月笙更是“氧气罩须臾不离口鼻。”

杜美如(左)和杜月笙(右)

“有时候,他忽然间跟我说,你看谁是我的朋友?我说谁都是你的朋友,谁都不是你的朋友。你是一个医生,这些朋友都是病人。你活着,他们都来看病,你不在也都少了。”由于害怕被人暗杀,杜美如与几个妈妈轮流守候在父亲身边。

她想起来港之初,大陆台湾都在争取父亲。一日,家中来了两个“穿短打的”,“他们进去跟我父亲说话,我父亲把门关上,不许我们听。我就从门缝里偷看,觉得这两人不正常,他们讲完就走了。我们就觉得,他们有点像共产党。”果然,杜月笙事后透露,他们是“那边的人”。

杨管北

过段时日,杜月笙的朋友杨管北一天慌张跑来。他告知,大陆来人还找到了杜家的另一好友钱新之(曾为国民党政府国大代表)。钱新之却在谁也没通知的情形下,“自个写了一封信给周恩来先生表示——我回来的时候一定把杜月笙带回来。又写一封信给蒋总统——他说,我一定跟杜月笙忠心你到底。然后,这人是每天要喝一瓶威士忌。那天,他喝了一瓶半,后来才发觉把两封信套错寄出去了。”

“杨管北伯伯说,杜先生,你不要忘了4月12日那笔血债呀。”

“可是我父亲也给共产党一千个防毒瓦斯面罩;一个朋友16个学生要枪毙了,来找我父亲,就没有枪毙,16个学生放回去了。他是两边都做事。”杜美如一一忆起当时经过。

原本就打定主意,两方都不得罪,又纠结于叶落归根何处的杜月笙知道钱新之的无心之举后,就此彻底死心,留在香港苟且度日。他跟杨管北说,“我现在做猪八戒,两边不是人,两边都误会,误会很深的。”

杜月笙

1951年,他每天躺在床上,多数时间,昏迷不醒。眼瞅自己时日不多,他指使女儿去汇丰银行取回一个盒子。

杜美如将盒子取回家后,他再次命她将盒中的纸条拿出来给他,并不许她看。“他把它撕了,还把它弄潮就捏,这纸不就烂得看不清楚了,再把它丢掉。”杜美如说,尽管这样,她还是偷瞄到纸条的内容,上面有借美元的,有借金条的,还有人借了500根大黄鱼。但是,父亲的意图已十分明显,他不希望他的子女去讨债——“他说,我不要你们给我丢脸,跟人家去要这个钱。”

杜美如在杜公馆中

撕毁了欠条后,病入膏肓的杜月笙继而为妻小分起了剩余的家产:五个太太一人一万美元,儿子一人得一万,女儿分得六千。

“他的眼睛就像炒虾仁的那种红色,嘴的颜色却是咖啡色。我们随时给他擦,他已经差不多了。”杜美如记得这时,陆京士进来了,他转告父亲——“总统叫我带信给您,希望您健康。您会好的,有希望。”父亲强撑言道,“我没希望了,你们有希望,中国有希望。”

1951年8月16日,杜月笙在香港郁郁而终。临终前,他再三叮嘱家人,将来一定要将他的骨灰带回上海,安葬在浦东高桥老家。

杜月笙过世后,杜美如的母亲姚玉兰便以当自己的首饰贴补家用。“卖掉一样吃一年,再卖一样吃几年。我母亲说还没盖着盖子。”杜美如笑说,当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母亲,那会沦为佣人给她倒来的茶馊了,都浑然不觉,“她说她渴死了,我说你太享福了。”

在宋美龄的邀请下,姚玉兰带着孩子们移居到台湾。1952年,杜家人将杜月笙葬在了台湾基隆,墓碑朝向上海的方向。接后数十年间,杜家子女各奔东西。

宋美龄

1956年,杜美如认识了自己的伴侣——一名普通的飞行员,他们很快举行了婚礼。当时,蒋介石夫妇请他们吃了一顿便饭,并赠送了两床绣着龙凤图案的大红被面与一套西餐用具。

“我母亲说,美如,你妹妹结婚是好时候——胜利第二年,那时送礼堆成了山。她买了汽车,等你结婚,我送你一辆自行车。”婚后,杜美如搬到了丈夫的所在驻地,蜗居在一居室里,没有佣人,她开始学起了洗衣烧饭。

杜美如婚礼

婚后没几年,杜美如便跟随做武官的丈夫前往约旦,在那里一呆便是三十多年。她犹然记得,父亲在临终前,曾将自己叫到跟前说,我没看到你结婚,对不起。“我说这也是各人各命运。”

1983年,79岁的姚玉兰在台湾去世时,她将母亲埋在了父亲的旁边。关于父亲的传记发表时,香港星岛晚报曾经作评——“半世纪来的上海,反映了新旧转型,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革命力量的滋长与蜕化……这一个万花筒,只有在历史家的显微镜下,才能够看清。杜氏本人始终是站在政治圈子的边缘,他的操守是旧道德的准绳,而他的一生却是大时代大洪炉中的火炼。他的死,也正是这半世纪结束的钟声。”

“我母亲生前跟我讲,你跟你父亲杜月笙,你们是有一个杜字连起来,别的没有,人家想他是很了不起,你是他女儿。他是他,我们是我们。”2001年,时隔50多年,杜美如才回到了上海。从那以后,她每年都会回到杜公馆。

她无法忘记,当日在香港,“那边的人”与父亲聊完后,很少出门的父亲突然备车,带上她去往浅水湾的饭店兜风。在那里,父亲独自静静地看海,一看便是两小时。又是蝴蝶——大明星胡蝶碰见他们父女,她悄悄问自己,你父亲这是怎么了?而自己也无从说起。后来,父亲才对她说,海的那边是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