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民国政府教育部的一点间接印象

余生也晚,对于民国时代不可能有什么直观的了解,这里只能谈谈对于民国政府教育部的一点间接印象。

西历一九四八年,冯友兰先生发表了《论大学教育》(刊于《展望》第二卷第九期,又载《三松堂全集》第十四卷,河南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一年版)一文,开篇即表达了对于民国时代若干“官场中人”之不满,谓:

“就常理说,大学的性质是什么呢?大学不是教育部高等教育司的一科。现在政府的人站在官场上,常常说大学是属于教育部高等教育司的,实在不合理。”

《论大学教育》一文的结语,是冯友兰先生对于民国政府教育部之批评,谓:

“大学既是专家集团、自行继续的团体,所以一个真正的大学都有它自己的特点、特性。……教育部的人特别不了解这一点,认为大学是属于高等教育司的一科,彼此没有分别,不管什么事就立一个规章令所有的大学照办。比如一个学校应有的组织,有什么职员,全是一样。所有的大学硬要用一个模型造出来,这就是不了解大学是一个自行继续的专家的团体,有其传统习惯,日久而形成一种精神特点。”

由冯友兰先生之论,今人可知民国时代的一些“官场中人”,习惯性地把大学当作教育部高等教育司的附属品,这种荒唐的教育理念自然激起了一些学者的不满。

李瑚先生《“史源学实习”听讲笔记》(载《史源学实习及清代史学考证法》,商务印书馆二〇一四年版)录陈垣先生之言云:

“经济、教育皆集权。民国三十七年无一博士,教育有几人,岂能审核天下之士?有德国人来华在辅仁大学学东方语文,尚须至美国得博士,因中国只有硕士生。”

按照上下文之语义,上引“教育有几人”一句,当脱一“部”字,这可能是李瑚先生课堂笔记中的疏漏,也有可能是出版社的排印错误。由李瑚先生之所录,今人可知当年之学界人士,有与冯友兰先生类似的意见,只不过陈垣先生对于民国政府教育部的不满,是通过在课堂上发牢骚的方式来表达的。

“民国三十七年无一博士”,与“德国人来华在辅仁大学学东方语文,尚须至美国得博士”,实在是不合理的。在我看来,当代中国大陆的不少博士生导师,连给陈垣先生当学生的资质恐怕都远远不能具备,而陈垣先生在当年,却只能是硕士生导师。这说明当时的民国政府教育部,不仅管得过宽过死,还可能缺乏对于本国学术的自信。

陈寅恪先生对于陈垣先生,有“先生之精思博识,吾国学者,自钱晓徵以来,未之有也”的称誉,这也许稍嫌溢美,或者说有学者间客套的成分,今人对于陈垣先生的治学与为人,也肯定会有不同的评价,但如果有人说陈垣先生不具备博士生导师的资格,那我是要反对的。在当代的中国大陆,如果某所大学想聘请一位陈垣先生这种层次的学者来当博士生导师,可能性是基本不存在的,即使是想找一位像陈垣先生的学生柴德赓先生这样的学者,恐怕也很难了。然而,陈垣先生作为民国时代的辅仁大学校长,的确仅仅是硕士生导师,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现实当中的笑话。难怪陈垣先生当年要在课堂上发一通牢骚。

冯友兰先生对于民国政府教育部的批评,是以专论的形式,而陈垣先生的牢骚,则是顺带而发,他在授课时讲到了明遗民顾炎武先生反对过度中央集权的观点,从而联系到了民国时代的现实情况。略读《日知录》一书,今人即可知中央行政过度干预地方教育是古已有之的事情。

作为一个广土众民的国家,中国的政治痼疾是“一管就死,一放就乱”,要么“内重外轻”,要么“外重内轻”。如果以善意来推测民国政府教育部的行为动机,当时的主政者未必就没有“一放就乱”、“博士满天飞”的顾虑,然而像吕思勉、陈垣、陈寅恪与钱穆先生这样的学者不能带博士生,实在是有些“因噎废食”的味道了。如果再举出钱氏父子的例子,那么我们可以说,光华大学的国文系主任钱基博先生,既然能在家庭教育中培养出钱钟书先生这样的人才,难道就不能在大学里指导博士研究生吗?

我对民国政府教育部的另一个间接印象,是通过朱光潜先生的《文学院课程之检讨》(载《朱光潜全集》第九卷,安徽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一文,由此而发的感慨,写在了《朱光潜先生七十余年前所论之“无根之学”》与《朱光潜先生七十余年前所论之“来日大患”》两篇文章当中,这里不再赘述。

在当代中国大陆的网络舆论中,流传着一段用夸张的方式来描述大学教育的话语,谓:

“中国只有一所大学,那就是教育部大学。”

我相信,很多读到这段话语的人,都会同我一样发出无奈的苦笑。人们如果再将这句话与上引冯友兰、陈垣二位先生的议论联系起来,即可知当今之世的诸多大弊,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民国时代教育与学术之病的极端放大。

现在的不少人,出于各种原因,对于民国时代的教育与学术有着过高的评价和盲目的追捧,然而,冯友兰、陈垣与朱光潜这三位著名学者,在民国时代的大学里都担任过较高的行政职务,他们对于当时中央行政的过度干预教育,有着直接和明显的感受,我对他们言论的采摭,是希望今人能够从更多的视角,来了解民国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