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不识丁的洗衣妇,被谁推上沙皇宝座?

编者按：他们是幸运的，坐拥前任打下的厚重基业；他们是不幸的，一生逃不出雄主的阴影——他们砥砺奋进或自暴自弃，却只是在证明：大树底下好乘凉，巨人脚下难立功！

作者|陆大鹏

1725年2月8日（公历）凌晨6点，彼得大帝驾崩，终年五十二岁，享国四十三年。这位暴君式的现代化推动者以西欧为师，生拉硬拽地把落后的俄国拖进了新时代。他身后，谁会是俄罗斯帝国的新统治者呢？俄国何去何从？是继续西方化、现代化，还是转向俄国自己的传统呢？

彼得大帝弥留之际索要纸笔，写下“把一切都给……”但他没有力气写完，于是让女儿安娜过来，打算向她口授遗嘱。但是他陷入了昏迷，再没有留下口谕。

此时彼得大帝的儿子们都已经死了，大多是幼年夭折，唯一成年的皇子阿列克谢因为与父亲的尖锐矛盾（比如反对父皇的西方化和现代化政策），已经被处死。阿列克谢的儿子彼得，也就是皇长孙，年仅九岁，是最明显的人选。其他潜在的皇帝候选人有彼得大帝的长女安娜（嫁给了德意志的荷尔斯泰因公爵）。彼得大帝的其他女儿伊丽莎白和娜塔莉亚年纪太小。另外彼得大帝还有几个侄女。

与父皇彼得大帝作对的阿列克谢皇子

新皇要从上面几个女人和孩子当中产生，但谁能上位，不是他们说了算，要看权贵们的选择。此时俄国高层权贵分成两派，一派是血统古老的门阀世家，一派是出身卑微、凭借为彼得大帝服务而崛起的新贵（或者说暴发户）。新贵的领袖是亚历山大·缅什科夫公爵，他是彼得大帝的发小和挚友，出身卑贱、精明强干，也贪得无厌。彼得大帝在世时，旧贵族往往扮演反对派角色，帮助阿列克谢皇子与大帝作对，敌视大帝的现代化政策。而新贵对大帝忠心耿耿，帮助他镇压阿列克谢。旧贵族支持年幼的彼得。缅什科夫为首的新贵反对彼得，这很简单：等彼得长大并掌权之后，那些毒刑拷打过他父亲阿列克谢的新贵能有好果子吃吗？

缅什科夫公爵

新贵棋高一着，控制了近卫军。他们选出了一位出人意料的新皇帝，不是彼得大帝的骨肉，而是他的遗孀叶卡捷琳娜皇后。她就是俄罗斯帝国第一位女皇，叶卡捷琳娜一世。

从皇后到女皇，这是质的飞跃，在世界历史上不多见（武则天是中国人最熟悉的例子）。并且，从她登基开始的近一百年里，俄国几乎一直被女性统治，先后出现了四位女皇。属于女皇们的世纪，恰恰也是俄罗斯崛起的辉煌时代。

邮票上的叶卡捷琳娜一世

和帮助她继承大业的缅什科夫一样，叶卡捷琳娜一世也出身低贱。伏尔泰说，叶卡捷琳娜一世流星般崛起的人生简直和她的丈夫彼得大帝一样精彩。从皇后变成女皇，已经足够不可思议，而从一个近似娼妇的卑贱女子变成大帝的情人，继而成为明媒正娶的正妻，甚至更加令人难以置信。

从情妇到皇后

1703年10月，在好哥们儿缅什科夫家，三十一岁的彼得大帝邂逅了一个姑娘。她此前已经有了跌宕起伏的经历和丰富多彩的私生活。她叫玛尔法·斯卡乌龙斯卡娅，十九岁，黑眼睛，体态丰满，满头金发，是农民的女儿，可能有立陶宛或斯堪的纳维亚血统；失去父母之后被路德宗牧师约翰·格吕克（他是第一个将《圣经》翻译成拉脱维亚语的人）收养，在他家当仆人，后来被安排嫁给一名瑞典士兵。此时俄国正与瑞典争霸。玛尔法的丈夫死于战争之后，她被俄军俘虏，浑身除了裹着毯子之外一丝不挂，被送给一名俄国骑兵将领。与他有过一段风流史之后，她被送给俄军大将鲍里斯·舍列梅捷夫，当作洗衣妇，可能也为舍列梅捷夫暖床。她后来又被转手送给权臣缅什科夫，他也让她当洗衣妇，可能还要当他的情妇。

缅什科夫是彼得大帝的左右手，希望垄断沙皇的宠信，所以可能需要扶植一个可以信赖的女人到彼得大帝身边。所以彼得大帝邂逅玛尔法，可能不是偶然。从此她和缅什科夫一直是忠实的盟友，互帮互助，互通有无。这两个出身草根的人，拧成一个拳头，将来会把持俄国朝政。也就是缅什科夫后来把她扶到女皇宝座上。

彼得大帝贪杯好色，之前有过很多女人，但这次对玛尔法一见钟情，让她皈依东正教，给她取名叶卡捷琳娜。这位新情妇虽然一辈子都不识字，没文化，但非常聪明，善解人意，还懂得对大帝投其所好。沙皇喜欢船，喜欢海军，叶卡捷琳娜就也表现出喜欢船和海军，与沙皇说话时常用这方面的术语。“船长先生，你好啊，”叶卡捷琳娜在给他的一封信中写道，“你的小划艇已经准备好了。要把它送到阁下那里吗？”

叶卡捷琳娜一世

邂逅仅仅九个月后，叶卡捷琳娜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随后的二十年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怀孕。他们一共生了十二个孩子，但只有两个女孩长大成人。他说这些损失是上帝的意志。不过他更喜爱男孩（他称他们为他的“新兵”）而不是女孩。“感谢上帝，孩子的母亲很健康。”他这样安慰自己。彼得大帝与瑞典鏖战的时期，经常带着叶卡捷琳娜，与缅什科夫夫妇一起旅行，南征北战。

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在涅瓦河上

彼得大帝与叶卡捷琳娜的融洽关系不仅仅因为她美貌和能生，并且失去孩子的悲伤也让他俩抱团取暖，还因为她天性欢快乐观，平素镇定自若。彼得大帝其实非常敏感，时常脆弱，需要温情抚慰。他还患有癫痫病，一旦发作，她会把他的脑袋抱在自己怀中，好生慰藉他，让他平静下来。她酒量不错，能吃能喝，能和大帝一起狂吃狂喝；她身体强健，有一次举起了一支彼得大帝自己也要努力才能举起的权杖。

彼得大帝和他的两任妻子，中间就是叶卡捷琳娜一世

除了叶卡捷琳娜之外，彼得大帝还经常有别的女人，但她不争宠、不吃醋、不抱怨，还为他的新情妇逗弄他。这也是她自信的表现，因为她的地位是别的女人取代不了的。把她和大帝联系在一起的东西太多，不仅仅是性。叶卡捷琳娜目不识丁，但通过口授与彼得大帝频繁通信。从两人的大量书信看，即便相熟多年之后，这对老夫老妻依然情意眷眷，相当肉麻。彼得大帝通常称她为“孩子他妈”或者“我的朋友叶卡捷琳乌什卡”，与她分离的时候会想念她：“孩子他妈，没有你，我很无聊。而没有我，你无所谓。”他非常孩子气地与她分享自己寻欢作乐的故事：“我们喝酒像马饮水一样。”沙皇的近臣，苏格兰人亚历山大·戈登说：“沙皇这么喜欢她的主要原因是，她脾气特别好。”她总是快快活活地告诉他，他也许会找其他的“洗衣妇”，但不应当忘记旧相好。

1708年1月，瑞典大军入侵俄国。战争让彼得大帝思索起了命运和身后事。他为自己和叶卡捷琳娜的几个女儿（因为他们没结婚，所以算是私生女）担忧，于是决定与叶卡捷琳娜正式结婚。他向缅什科夫解释，这样“如果她们成了孤儿，会得到更多的保护”。他秘密与她举行婚礼，宣布她是“真正的合法的皇后”。

1711年的俄土战争中，彼得大帝御驾亲征，还带着叶卡捷琳娜。不料俄军大败，被奥斯曼土耳其军队重重围困。沙皇命人挖了一个深坑，用大车将其围起来，以保护叶卡捷琳娜及其侍女免遭暴晒和投射武器的伤害。激战期间，皇后就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等待，而她的侍女高声抽泣。叶卡捷琳娜始终保持泰然自若，赢得了彼得大帝至死不渝的仰慕。她面对危险“不像妇道人家，倒像是男子汉”。

叶卡捷琳娜一世，1717年，当时还是皇后

俄军窘困不堪，彼得大帝几乎绝望，写信给国内留守的权贵，说如果他被俘了，他们应当“停止将我视作你们的沙皇，”而是选择“最有资格”的继承者。叶卡捷琳娜安慰沙皇，劝他不要灰心丧气，并建议与敌军主帅秘密议和，重金贿赂他。奥斯曼军队其实也伤亡惨重，难以支撑，于是双方达成协议。彼得大帝给了对方15万卢布的贿金，据说叶卡捷琳娜还添上了自己的全部珠宝首饰。奥斯曼军队撤退，彼得大帝死里逃生。

他相信这是叶卡捷琳娜的功劳，于是决定和她正式举行公开婚礼，昭示天下。1712年2月19日，彼得大帝身穿海军少将的军服，在圣彼得堡正式与叶卡捷琳娜结婚。彼得大帝曾向缅什科夫承诺，如果他能在土耳其战争中活下来，“我和她就在圣彼得堡结婚”。现在他兑现了诺言。在冬宫的宴会厅，他在婚宴宾客的头顶上悬挂了给妻子的礼物：他亲手打造的一只檀木和象牙的枝状大烛台。在纵酒狂欢的宴会上，彼得大帝向外国使臣开玩笑说，这是“一门丰产的婚姻，因为他们还没结婚就已经有了五个孩子”。

但在彼得大帝去世的前一年，这对经历了风风雨雨的恩爱夫妻却疏远了。叶卡捷琳娜宠信的内廷总管威廉·蒙斯控制外人接近叶卡捷琳娜（间接地，也就是接近沙皇）的渠道，向外人索贿发财。多年来一直嫉恶如仇地惩治腐败的彼得大帝发现此事，将蒙斯逮捕。更糟糕的是，有传闻称，蒙斯是叶卡捷琳娜的情夫，不过没有证据。

叶卡捷琳娜可能为蒙斯求了情。据说彼得大帝打碎了宫里的一面镜子，向叶卡捷琳娜吼道：“我抬举了你，我也能轻松地毁掉你！”

叶卡捷琳娜一世

叶卡捷琳娜冷静地答道：“你觉得这样能美化宫殿吗？”最后蒙斯被斩首，首级被保存在一个罐子里，送去给叶卡捷琳娜看。没过多久，沙皇就驾崩了。

女皇陛下的统治

叶卡捷琳娜对权力没有贪欲，但缅什科夫对权力垂涎欲滴，并且他感到自己受到旧贵族的威胁，必须自卫。彼得大帝驾崩后，缅什科夫去找近卫军。这些军官和士兵曾与叶卡捷琳娜一同经历过彼得大帝的残酷战争，而缅什科夫以她的名义发放的赏金更是赢得了他们的好感。近卫军的一些军官溜进彼得大帝的临终房间，在角落里听见一位大臣提议让皇孙彼得继位，由叶卡捷琳娜摄政。另一位大臣反对让孩童当政，而建议让叶卡捷琳娜皇后继位，因为“她从丈夫那里学会了治理国家的艺术”。聚集在屋外的近卫军呼喊赞成。军鼓敲响。近卫军士兵们哭泣起来：“我们的父亲死了。我们的母亲万岁！”缅什科夫等新贵大臣当即提议，“应当宣布女皇陛下为专制君主”。

叶卡捷琳娜一世的皇冠

叶卡捷琳娜之前跪在丈夫床前，现在走了出来，在女婿荷尔斯泰因公爵搀扶下，面对群臣，抽噎着说自己是“寡妇和孤儿”。群臣立即跪下，向她致敬，外面的近卫军也欢呼起来。元老院和高级将领（最高统帅部的五十位将军）宣布了她的登基。她承诺按照彼得大帝的精神治理国家。此前从来没有过女人独立地统治俄国。而现在，俄国进入了一个由女性主宰的时代。

表现叶卡捷琳娜一世加冕礼的银盘

叶卡捷琳娜一世想要亲自治国理政，而不是假手于大臣。她命令元老院每周五向她汇报，但她缺少政治家的毅力和恒心，处置不了如山似海的文牍，也没有力量阻止彼得大帝的亲信之间的争斗。1726年2月8日，她设立了最高枢密院，由彼得大帝的六名亲信组成。这六人掌握着俄国的实权。不过有一件事情是叶卡捷琳娜自己的意思：削减军费开支。彼得大帝穷兵黩武，政府年收入的65%花在军队上，这种局面难以维持，苛捐杂税让人民苦不堪言。叶卡捷琳娜削减了与军费相联系的税收，在广大农民当中赢得了公正贤君的美誉。

她没有忘记自己的亲人，命令将她的两个兄弟和两个姐妹（都是放牛牧人，连俄语都不会说）接到圣彼得堡。他们全都被提升为伯爵，获得了他们之前想都不敢想的财富。他们的后代，斯卡乌龙斯基伯爵和汉德里科夫伯爵们，一直到十月革命都是俄国的核心贵族。

叶卡捷琳娜一世在黑人仆役侍奉下骑马

缅什科夫主宰了最高枢密院，同时不断向叶卡捷琳娜一世索要更多金钱、农奴和头衔。缅什科夫的“权欲、傲慢、贪婪、对亲友的不管不顾”没有止境，他成了俄国最富有的权贵，拥有3000个村庄、7座城镇。很快他就拥有了30万农奴。因为元帅有好几个，所以缅什科夫说服叶卡捷琳娜一世，让她任命他为大元帅，这个头衔后来只有极少数人曾经拥有，最后一个是斯大林。叶卡捷琳娜一世对缅什科夫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一方面，缅什科夫是她的多年好友、政治盟友和恩人，并且她需要缅什科夫的才干；另一方面缅什科夫的胡作非为、欲壑难填让她厌恶。她没有能力去遏制缅什科夫，也不忍心对老友下手。

叶卡捷琳娜一世的花押

她继位没多久，险些与英国发生战争，这也是俄国与英国之间漫长竞争的开端。英国是海军强国，依赖于波罗的海出产的木材和焦油，对彼得大帝在波罗的海的成功扩张感到警惕。英王乔治一世同时是汉诺威选帝侯，所以还怨恨俄国对德意志的影响。他曾试图组建一个联盟来反对彼得大帝。1726年春季，乔治一世又试了一次，这一次封锁了波罗的海。叶卡捷琳娜一世惊慌失措，害怕圣彼得堡遭到攻击，于是承诺亲自指挥舰队。战争并没有爆发，但这次危机加剧了她对缅什科夫的依赖。

叶卡捷琳娜一世参加了枢密院的最初几次会议，但很快就开始不分昼夜地嬉戏玩乐。在这方面，她是个女版的彼得大帝，贪玩而喜好恶作剧。1726年4月1日，烂醉如泥的女皇命令在全城敲响警钟。圣彼得堡的市民和皇宫居民担心发生火灾或洪灾，匆匆下床跑到大街上，却得知今天是愚人节。廷臣若在参加她的舞会时穿错了衣服，她就强迫他们用大杯猛灌伏特加。从丈夫的专制中得到解放之后，她得以毫无顾忌地自由享用年轻男子，养了一个年轻情夫：长着亚麻色头发的内廷总管赖因霍尔德·冯·勒文沃尔德伯爵（他长得非常像被斩首的蒙斯）。但她玩得太疯狂，以至于勒文沃尔德身心崩溃，可能是因为被榨干，也可能是因为酒精中毒。“他们几乎每天都狂饮不休，以此娱乐，”法国使臣康普勒东记述道，“整夜酗酒，直到次日。”但她也很朴实，亲自为亲信们炒菜做饭。

叶卡捷琳娜一世的一份诏书

长年的酗酒、熬夜狂欢和无节制的生活，严重损坏了女皇的健康。宫廷的记载显示，在圣彼得堡的白夜（这是北方的一种气候现象，整夜都可以看到太阳，天始终不黑），叶卡捷琳娜一世一连数日纵酒欢宴到凌晨3点，下午5点起床，再次狂欢到次日黎明。在这些酒宴之后，她发高烧、哮喘、咳嗽、流鼻血、四肢肿胀。1727年5月16日晚9点，叶卡捷琳娜一世驾崩。这一次没有发生皇位传承的危机。缅什科夫已经用恐怖手段震慑了所有反对派。在他授意下，彼得大帝的长孙，十一岁的彼得二世被宣布为皇帝。缅什科夫打算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彼得二世，从而巩固自己的权力。

叶卡捷琳娜一世

然而缅什科夫患病，失去了影响力，被不甘心受制于人的彼得二世流放。仅仅三年后，彼得二世病逝，彼得大帝的侄女安娜继位。安娜统治了十年，并扶植自己的外甥，婴儿伊凡六世为下一任皇帝。但这时彼得大帝的女儿伊丽莎白发动政变，夺取政权。伊丽莎白不愧是彼得大帝的女儿，才华横溢、精力充沛，对俄国的现代化和发展作出重要贡献。她也扶植自己的外甥继位，即彼得三世。性格古怪的彼得三世被自己的妻子推翻，于是俄国再次上演皇后变身为女皇的惊险戏剧。而这位女皇，也叫叶卡捷琳娜，也就是我们熟知的叶卡捷琳娜大帝。俄国历史上仅有两位君主被誉为“大帝”，就是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大帝。第二个叶卡捷琳娜是人类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伟大君主，但女人当皇帝的先例，是从第一个叶卡捷琳娜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