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中华”之命运万历朝援逐倭战争的前因后果
来源:文史宴
1:“假中华”为什么犯境
万历十九年(1591),大明皇帝、中华宗藩体制的“天下共主”明神宗朱翊钧连接密报,称日本正备战侵华,不但举国动员,还威胁周边各国参与。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可能吗?明廷将信将疑。
症结出在朝贡上——此前日本请求恢复朝贡,明朝答复是先解决祸乱沿海的倭寇问题,双方僵持不下。东亚朝贡体系是中华宗藩体制重要组成部分——只要各国承认明朝为其宗主,得到明帝册封成为藩属,就取得朝贡的资格,以少量贡品换得大量赏赐,还能顺带做生意。这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差价最高达十倍之多。
朝贡关乎日本经济命脉,明朝中日关系有三件大事,第一件是明初把日本国王封号授予幕府将军,建立朝贡关系。室町幕府衰落后日本进入战国时代,群藩林立。藩国盗用幕府名义在中国杀人越货,明廷怒而终止一百五十年的朝贡关系,这是第二件。倭寇是海盗,有日本藩国支持,其中很多是因海禁失业,铤而走险的中国渔民和商人。
明廷认识到单靠剿灭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于是部分开放海禁,取得一定效果,但同时严令中国人不得赴日贸易。这样一来,无论朝贡还是开海,日本都被撇在了一边,只有眼红干看的份儿,不禁怒火中烧。
不过日本也有运气,16世纪发现了金、银矿,白银出口量一度占全球三分之一。最早在亚洲建立殖民地和传教区的葡萄牙人奔波于印度、南洋、中国和日本之间,用药品和香料换丝绸,丝绸换白银,白银换瓷器,也做军火生意,大获其利。谁料盛极而衰,西班牙无敌舰队战败(当时葡萄牙国王是西班牙人)让葡人风光不再。
改变东亚历史的石见银山
(现为世界文化遗产)
日本特权商人渴望填补这一真空,仅仅从中国劫掠和走私已经满足不了胃口。何况日本已结束分裂,完成统一,兵强马壮,不可一世。这就是第三件大事:明末日本企图以战争叩开中国大门,重开朝贡,发动者是关白(即最高执政者)丰臣秀吉。
丰臣秀吉对世界的理解基于对日本的过度自信。他认为自己平定陆地和海洋,保障商人旅行安全,禁绝海盗(即倭寇),明朝应该来谢恩才是。
万国来朝的对象不应再是衰落的明朝,而是兴起的日本。位至人极的秀吉想再进一步作天下的主宰,死后取得神位,享受大豪杰的祭礼并实现永生。日本素有自称“中国”和“华夏”的传统,秀吉甚至想合日本、朝鲜和中国三国为一。但他对天下秩序的理解是征服惟恃武力,也即中国儒家从来摈弃的“霸道”而非“王道”。
中华宗藩体制脱胎于儒家“家天下”概念,要义是“天下一家,事大字小”。“字”即孕妇在屋内产子,引申为养育、抚爱。宗藩,即宗主与藩属。宗主好比家长,藩属好比子女,藩属间好比兄弟;藩属服侍宗主,宗主爱护藩属,藩属间友好相处。藩属受欺,宗主主持公道,所谓“兴灭继绝”;宗主有事,藩属效力支持,所谓“尊王攘夷”。这些在秀吉都不需要,可见他的所谓“中华”是冒牌货。
战国第一暴发户丰臣秀吉
(狩野随川绘)
农民出身的丰臣秀吉对外部世界所知不多。他听说中国畏倭如虎,几百海盗即可横扫数省,如入无人之境;又听说朱翊钧无道失政,武备不足,就认为明朝不堪一击。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当初幕府接受明朝册封,虽说为了换取朝贡,但慑于中华文明的巨大威力,表现还是相当恭敬的,日本上下也以使用“大唐”舶来品为荣。在朝贡期间,日本商人多次不守规矩,在华逞凶,明廷总是息事宁人,不了了之,助长了对方的嚣张气焰和轻慢之心。再加上倭寇之乱始终无法解决,更让日方觉得明朝徒有其表。
“厚往薄来”的朝贡机制是不平等的贸易方式,长期海禁更是束缚自己的手脚。久而久之,不但明廷无法承受,日本也为谋求暴利而不择手段,以至于昧于大义和大势,发动一场注定失败但为害甚烈的侵略战争。
2:“小中华”为什么瞒报
本来是侵略中国,为什么战争发生在朝鲜呢?从日本到中国,有海路和陆路两条选择。海路从辽东、山东、江浙、闽粤登陆,即倭寇袭扰的老路。日本水军落后,投入海战胜算不大,丰臣秀吉心知肚明,从始至终未发一船一舰侵华。陆路经朝鲜,他致书朝鲜国王李昖(音同言)借道。
作为中华宗藩体制头号藩属,自称“小中华”的朝鲜理所当然予以拒绝,但却迟迟不向明廷通报敌情。朝鲜与日本隔海相邻,往来不断,按说应该非常了解其动向。获悉明廷得知日本意图后,朝方更加不安,君臣展开讨论。
一方主张通报,一方担心被认为私通日本,主张隐瞒。迫于压力,韩王派使臣进京通报。明帝破格接见,嘉勉有加,一团和气背后面是两国不动声色的博弈。
公元1592年春,壬辰,大明万历二十年、朝鲜宣祖二十五年、日本文禄元年,明廷连遇两件大事,一是请定太子,二是宁夏叛乱,大费周章,无暇东顾。就在此时,丰臣秀吉命二十万大军登陆釜山,朝鲜称为壬辰倭乱,中国称为朝鲜之役,本文称为万历援朝逐倭战争。
釜山之战后日军几乎未遇到像样的抵抗
仅仅两个月,兵不血刃占领王京汉城,攻取开城、平壤,连克三都,朝鲜几乎全境沦陷。李昖奔至鸭绿江边,请求越境避难,喜不自胜的秀吉则发布迁都北京的准备令。
朝鲜溃败如此之快,出乎明廷意料,甚至生出朝日勾结,制造假象,共谋中国的疑虑。究其原因,通常说法是该国政治昏暗,武备松弛。从韩王在停战期间听信谗言,囚禁和杀害良将来看,此言非虚。不过研究中朝关系特别是边界历史,会发现另有原因。简而言之,朝鲜战略防御重点放在北部而非南部,这是日方迅速得手的主要原因。
朝鲜半岛三面环海,无处发展,“北拓”是此地所有朝代的共识。金元以来,鸭绿江、图们江两岸由女真人居住。朝鲜蚕食鲸吞,将女真人驱离故土,并得到朱棣认可:
“朝鲜之地亦朕度内,朕何争焉?”
有边无防、有疆无界,这是中华宗藩体制的特点,为后世留下无穷麻烦。最终,朝鲜占得9万平方公里土地,使上述两江成为两国界河。然而,这一大片疆土处于高寒地带,且多高山,几乎没有宜耕土地,习惯温带生活的朝鲜人要付出相当代价才能生存。何况还要对付强悍的女真部落,又耗费了巨大精力。这应该能解释为什么顾不上防范日本。
虽然中朝之间有包括女真问题在内的诸多矛盾,不过大敌当前,明廷搁置争议,就如何维护宗藩体制展开争论。宗,即供奉祖先牌位的屋子;藩,本意是篱笆,引申为屏障。中国好比屋子,北京好比牌位,辽东好比门户,朝鲜好比篱笆。
一方认为篱笆是为门户作屏障,而不是恰恰相反,也不是全无道理。从政治上,中朝一体,必须救援,日本对宗藩体制的挑衅必须制止;而从军事上讲,明军以逸待劳在辽东与日军会战,既无劳师远征、人地两疏、补给困难之苦,又得天时、地利、人和之助,最终胜利仍将属于中国,代价是坐视朝鲜一度被吞并,动摇藩属对宗藩体制的信心,这是大国如明朝在道义上不能承受的损失。因此另一方认为:
“关白之图李氏朝鲜,意实在中国。我救李氏朝鲜,非止为属国也。李氏朝鲜固,则东保辽东,京师巩于泰山矣……而我兵之救李氏朝鲜,实所以保中国。”
日方的底牌是最大程度压榨和瓜分朝鲜,同时通过打砸中国国门实施威吓,达到通商目的,这已为其后的事实所证明。那些认为中国出兵是为了自保,朝鲜为中国而牺牲的观点是对历史的无视和对宗藩体制的无知。朱翊钧决意援朝,命令辽东做好安置李昖的准备。韩王一旦入辽避难,就标志着朝鲜亡国,“兴灭继绝”的时候到了。
明神宗朱翊钧
作为宗主,他在致李昖的答辞中直言不讳批评朝鲜君昏臣暗,文恬武嬉,内斗不休,国政荒废。这才是藩属隐瞒不报敌情的深层次原因。
3:“大中华”为什么议和
援朝逐倭一波三折,分为壬辰倭乱(1592)、癸巳议和(1593)、丙申册封(1596)和丁酉再乱(1597)四个阶段。战争的具体经过,相关介绍文章不少,这里重点讲一下收复平壤、开城,兵临汉城后的议和。
中朝联军面临后勤保障、情报向导和协同作战诸多困难,议和过程中也发生过矛盾。回到前言的话题,熟悉抗美援朝战争的读者很自然联想到历史居然如出一辙!区别在当时战俘问题还提不上日程,但朝鲜两位王子和三位大臣被俘,他们的命运无疑是谈判的重要砝码。
商人出身的小西行长
(月岡芳年绘 肯定有掺水)
侵朝日军不少将领是商人出身,很清楚对华贸易的重要性,对议和比较积极。日方提出七项条件,中方提出三项(见括号内):
归还朝鲜王子(如前);丰臣秀吉迎娶明朝皇女;恢复朝贡互市;两国互换誓词(秀吉谢罪);返还朝鲜王京及部分领土(返还全部领土);朝鲜王子及大臣入质日本;朝鲜宣称永不背叛日本。
此后日军主动撤出汉城,退居釜山一带,距上次登陆正好一年,也归还了王子和大臣。明军则全部撤回国内。
朝贡的前提是册封。日本志在重开朝贡,而无论明帝还是韩王都不想让日方获得国王名分。无奈明廷将相强烈要求,朝方违心附和。于是明廷提出三项新条件:
“勒倭尽归巢、既封不与贡、誓无犯朝鲜。”
得到肯定答复后,明帝发出册封国王的诏书及袍服,将日军入侵说成要求朝贡被朝鲜阻隔,给丰臣秀吉台阶下,这是中华宗藩体制对日本的最后争取。但日军并没撤退,说明其中有诈。日军主将和中方翻译联合设计,欺骗了两国统治者。在宗藩体制两千年历史中,此次册封可能是最富戏剧性的一次。得知实情,秀吉据说极为愤怒,掷还袍服、撕裂诏书后宣布:
“我欲我则王,何受髯虏之封?”
此说来自推崇他的日本传记作家,借以称赞其气节。须知当年幕府将军接受明朝册封是被指为丧失气节的。另一种说法则是他虽不满,也只好隐忍不发,先接受下来,伺机再战。
这一点为至今收藏在日本的画像所证明——图中,秀吉头戴明式冠冕,身着郡王袍服。诏书也在博物馆保存至今,并无任何破坏痕迹。一图胜千言,一物证百事。两厢对比,真相自明。[i]
秀吉唐装像
公元1597年,丁酉,万历二十五年、宣祖三十年、日本庆长二年,日军再次侵朝,明军继续施救,因此日方将此次战争称为文禄、庆长之役。
这次日军士气大减,始终被压缩在朝鲜南部沿海。次年,丰臣秀吉忧惧而死,日军败退,朝鲜全境光复。明廷兑现诺言班师回国,不要寸土,但留下一件“镇物”——鉴于该国上下离心,萎靡不振,明军将领郑重向韩王推荐以忠义仁勇著称的武圣关公,再三叮嘱此神灵验,必须虔敬。
朝方不惜国力,历经数年在汉城建起规模宏大的国家祀典关庙,明帝特赐内帑、塑像和匾额,关公信仰正式传入朝鲜,成为该国保护神。以至于朝鲜使者在清朝发现家家户户供关公时大为惊讶,觉得怠慢神明,不够庄重云云,关公地位之高可见一斑。
援朝明将并非圣贤,有很多缺点毛病,但都能身先士卒,亲冒矢石,多人沙场献身,战死异国,没有辜负军神关公。维护宗藩体制,宗主不能只靠兴兵或撒钱,还必须输出能让藩属接受的信仰和文化,也即软实力产品,前提是自己首先要诚心信服,朝鲜各地多处孔庙、关庙就是明证。
幸亏“大中华”与“小中华” 在这场捍卫中华宗藩体制之战中打败“假中华”。不然,朝鲜就只能供奉 “关殿”(即“关白殿下”)秀吉而非关公了。
余响
战争彻底摧毁了中日之间互信,两国再未恢复朝贡。其实双方的需求是相互的:日本有中国缺乏的白银和黄铜,中国有日本缺乏的绸布和陶瓷。如果丰臣秀吉不是穷兵黩武而是睦邻友好,如果明廷不是贪慕虚名而是讲求公平,宗藩体制的调整将带来共赢局面。援朝逐倭期间,贵州土司借机叛乱,历时数年被平定。加上宁夏平乱,合称“万历三大征”。逐倭耗费在七百万两以上,折损数万将士,相当于另两役总和。
壬辰战事一开,明廷被迫禁海。伴随西班牙衰落和日本锁国,白银流入中国的顺差不再,收入大减。“三大征”造成沉重财政负担,几乎花光历年储备。祸不单行,战争期间皇宫三大殿以及帝后寝宫均遭雷击焚毁。
即使不考虑明帝居住,单为宗藩体制观瞻,接待朝鲜等国使臣计,也需尽快新建,重修耗资达九百万两。情急之下朱翊钧祭出昏招,派无知暴虐的太监四处敛财,导致民变四起,动摇明朝统治合法性。援朝逐倭就这样成为明朝国力消长的转折点。
朝鲜之役结束,朱翊钧昭告天下:“朕念朝鲜称臣世顺,适遭困厄,岂宜坐观!若使弱者不扶,谁其怀德?强者逃罚,谁其畏威!”是的,中国扶助了朝鲜,但代价实在高昂;惩罚了日本,但它逃脱了罪责。宗藩的胜利不够完全,东邻的失败不够彻底。丰臣秀吉死前悔悟道:
“吾与明构兵,祸结弗解,吾深悔之。彼闻吾死,或大举来报,国朝自古未曾受外国侵辱,及我时受焉。”
然而,中朝两国却并没有如秀吉所料乘胜追击,犁庭扫穴,除恶务尽,订立誓约。
别忘了,虽然日军折损十几万精兵,但水陆主要将领二十人中除秀吉外甥病死外都安然回国。后来内战中一人被杀,一人自杀,其余均得苟全,甚至得享高寿;
别忘了,经此变乱,朝鲜人口几乎减半,各种文化珍宝被毁灭或抢劫,几十万能工巧匠被掳到日本,甚至作为奴隶卖给葡萄牙人;
别忘了,虽然元凶秀吉身死族灭,但仍被奉若神明,京都丰国神社其墓前有中、朝阵亡将士的耳鼻冢作为供奉。至今韩国祭扫者络绎不绝,但却少见中国人的踪影。
丰国神社
宗藩体制未能启动惩凶机制,因而是不完整和有缺陷的,致使日本迷信武力的思维没有得到反省和清算。明帝给韩王谕旨中这样预言:“倭虽遁归,族类仍在。生心再逞,亦未可知。”果不其然,三百年后,镇锁妖魔的封印再次打开……
[i] 画像、诰命照片见《中世纪的中日关系》页294、340,页334-335详细叙述了考察这两件文物的经过。
附录
成语“惩前毖后”意为接受教训,不再重犯。壬辰倭乱中,朝鲜名臣柳成龙推荐名将李舜臣出山,使其成为日军的梦魇,倭乱平定后又著《惩毖录》以记战事。
2007年柳成龙逝世四百周年之际,其子嗣邀请侵朝日军大将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的子嗣、明朝援朝大将李如松的子嗣参加祭奠,集会由李舜臣子嗣主持。丰臣秀吉已被政敌灭门,子嗣无处可寻。柳家子嗣表示:“希望能为因日本国内局势而侵略无辜的朝鲜的行为进行道歉,并分享面向三个国家新的未来的和解情怀。”集会当天,日本和中国表演团体将以“时隔四百年的和解”为主题,分别展示日本传统舞龙和明朝传统舞龙。[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