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俘虏眼中的太平天国
文/唐俑
素材源自《被掳纪略》
赵雨村,笔名“刀口余生”,河南商城一农庄读书人,咸丰十一年夏被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部下抓住,随太平军“转战”南北,后来根据自己的亲生经历,撰写了一本《被掳纪略》,描写了他眼中的太平军,涉及太平军纪律、知识分子政策,以及英王陈玉成的一些情况等等。
01
咸丰十一年七月二十四,白雀园(位于河南省光山县)一位姓彭的好友,派人送信到我家,说有太平军到了光山,估计要向东走,提醒我们早点躲避。
其实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但因承平已久,人们都不信,虽然听说外省很乱,可是咱们这个地方太平无事,所以不以为然。
我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将家眷送到蛟龙寨麓。
但是到了半夜,仍然没有什么动静,直到天快亮的时候,跑反者(为躲避兵乱或匪患而逃往别处的人)才如山崩水涌,人哭牛鸣,鸡飞狗跳。
转眼间,果然看到大队马队和步队,打着红黑旗,从我家门前经过。
我赶紧出门东走,不料被太平军抓住,被他们带着行军。
到了晚上,来到一个叫钟铺街的地方打馆(打馆系太平天囯招抚流亡的措施,让无家可归的人分别男女进馆居住),我发现很多饭馆,都是饭煮好了未吃,想是见太平军来了,食客都被吓跑了。
太平军很多人都用酒洗脚,其中一个比较文雅的,虽然也在洗脚,却没有用酒。
见了我,他似乎很奇怪,问我为何不早跑,这是大劫,就算是当今皇帝,遇到这种事,也是没有办法的。
废话,要是跑得脱,老子早就跑了!
不到半夜,太平军又煮饭吃,猪肉都剥了皮,和鸡鸭一起煮。
吃饭的时候,太平军颇有规矩,也叫我吃,可是我吃不下,他们跟我开玩笑说,你不吃,是想变妖怪吗。
他们吃饭时,把一个刚抓来的人,用一大竹筒,将节打通,发辫接一长绳,贯入竹筒,抵到发辫根,手脚都捆了,那人无法动弹,无数蚊子围绕着他,吮吸着他的血,蚊声如雷。
估计他这辈子,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罪。
和我一样,一个老河口的进士,也是自己找睡觉的地方,他说他姓戴名鹤龄,号松乔,从京城去四川,在湖南被太平军所抓。
他告诉我说,这里的规矩要晓得,不要着急,急死也没用。
我问戴先生,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他说,由于安徽已被清军围困,非常紧急,英王陈玉成调小左队马大人名融和、亶天义王宗名陈玉龙、亮天义蓝得功三路人马,一共两万多人去救安徽。
他还告诉我,这三人原本一人守德安府,一人守枣阳,一人守随州,现在顾不得那几个地方了。
我问他英王是何人,他吃惊地说,这个人你都不晓得?
你知道湖北省会安徽省会浙江省会江苏省会是谁破的吗?
都是这个人!
这人威名震动天地,简直是天朝第一好汉,你竟然不晓得!
02
第二天住宿的地方,是金冈台脚下。
由于昨天走了一天,把我的脚都走跛了,疼痛难忍,戴先生再三安慰。
不知他施了什么魔法,太平军当中,很多人关系都和他不错。
那些才被抓来的人比我更惨,来到一个叫杨桃岭的地方,他们再也不能走了,很多人都被杀了。
看来,不久我也会成为刀下之鬼,我在心里说。
这几天天天都能看到杀人,已经杀了不止百个了。来到一个叫麻埠(位于安徽省六安市金寨县东北部)的地方,只见河水细流,竹树密茂,于是在街上打馆。
我注意到,这里的饭馆也都是饭煮熟了未吃,人们也都被吓跑了。
一路上带着包袱的,挑着担的,遍地都是,妇女尤其多,有人对她们喊:年轻的娘们儿,都在大路边坐着,保管没事!
太平军是有规矩的,所以大队不敢行奸,凡是强奸妇女的,基本上都是边队。
来到麻埠镇的时候,天比较晚了,我看到馆内大概有五十多人,大多面有惊恐之色。
忽然,一个叫曹大人(太平军里称大人,不准称老爷)的和戴先生说起了悄悄话,过后我问戴先生出了什么事,他小声说有土匪。
太平军所说的土匪,即满清之团练。
曹大人每晚都要到马王蓝三位大人那里听令,一回到馆里就对听差说,你赶紧吩咐众兄弟,精队扯出街,牌尾(老弱残兵叫牌尾)不出街,如果遇到土匪,就让东头为诱兵,但不许与敌接战,南边埋伏,西北两面包抄,切记切记,违令者斩!
从这件小事可知,太平军用兵还是有一套的。
半夜时分,突然炮声震天,喊声遍地,一会儿又想起一片喊杀声。
天亮后,人们传说,曹大人败了。
第二天,太平军行军的顺序变了一下,牌尾在前,大队在后,而且从此以后,日夜都要戒严。
来到舒城县(属安徽六安,太平军已在此安官多年)南,发现有三个军营,是清军的。
离军营半里左右,忽然有人叫不要走了,原地听令,那人说,大人有令,我们从此经过,如果清军不放枪,就不要惹他,如果他放枪竖旗,就把他营盘端了!
来到营外,清军放枪了,牌尾赶紧向东撤,大队不动声色地悄悄靠近,瞬间包围了清军的营盘,围得水泄不通。
营内之人,不停地朝外打枪,同时人声鼎沸。
双方相持了两个时辰之后,营内忽然连放珠枪三次,太平军大队发一声喊,飞奔至清军营门外壕沟边,埋伏在埂上。
当清军再次放枪的时候,太平军一声呐喊,猛地一跃而起,飞奔到清军营垛,连放火蛋,烧了清军军营,并消灭了大半清军,余皆被裹。
虽然赢了,太平军却很生气,有人痛骂清军,妖魔鬼,竟敢与老子抗衡,你们这些笨蛋,一点也不晓得打仗,却自称打仗的行家,妖朝的事,就毁在尔等手里!
03
行至一个叫三河的地方,乡董办差都很有条理,各村各庄的安排,也都有条不紊,太平军也都很守规矩,没有人乱来。
但是晚上,有二十多个太平军头目来到馆内,个个长吁短叹,原来他们听说安徽失守了,队伍也不敢继续前行,在此侯信。
不过后来他们都走了,被英王文书叫到三河听信。
半夜时分,忽然听到外面喊声震天,而且越来越近,馆内人都吓得翻墙而逃。
我翻不了墙,从门而出,刚出来,数十杆长锚就朝我刺来,刺我的人嘴里还喊着“杀杀杀”。
我被刺倒在地,身受刀伤二三十处,锚伤十多处,昏死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有人说,你遭土匪砍了,土匪要是再杀个回马枪,你就没命了!
我睁开眼仰视,看到一位女老人家,左手提筐,右手拄杖,站在我面前说,快起来,和我一路!
我发现自己满身是血,却不觉痛,跟着女老人家匍匐而行。
来到一条小路边,路两边都长着豆子,路尽头有个水塘,水中有个土墩,长着很高的苇草。
女老人家用拐杖指着苇草说,你就躲在里面,可以活命。
我刚钻进去,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已是第二天过午。
听到太平军到处在找人,有人说,一个新来的家伙,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影子都没看到,又有人说,是不是杀了滚到围沟里去了,另外一个说不会哟,滚到沟里会漂出来的。
说着,就有几个人来到苇墩,发现了我——我正是他们在找的人。
见我受了重伤,他们一个劲儿地摇头,有人还跟我开玩笑,你想变妖,他们也要杀你啊,起来吧,我送你回去。
一个人扶着我走,一个人执刀跟在后面。
没走多远就遇到曹大人,他骑在马上说,你特么就会杀这样的人,那些土匪你咋个不杀?可恶!
他误会了,以为我是被他的人搞成这样的。
然后他对我说,你也是好人家子弟,也不晓得伤能不能养好,如果养不好,也是你的命,如果能养好,也算捡了条命。
戴先生见我受伤,叹了一阵气,说了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废话。
之后的四天里,戴先生悉心照顾,视我若至亲骨肉。
04
一天,英王调队去桐城青草隔驻扎。
曹大人和戴先生不放心我,曹大人对我说,虽然过去了半个月,但不知你的伤好得如何了,我们大队走后,你就到街上去,有人问起就说是土匪偷营时砍的,必有人收留你,队里正需读书人。
曹大人给了我一些行李,叫我背着,大队一走,我就来到街上。
下起了小雨,我坐在一个石凳上,忽然看到八个骑马的,快马加鞭而来,其中一人指着我问读没读过书,我说读过,那人回头对其他人说,叫他到我馆里去。
没多久,他们从城里回来,那人叫我跟他走,来到一公馆。
那个公馆,叫“顺天福黄公馆”。
来到公馆,人们见我浑身血痕,腥臭难闻,开口骂道,哪个缺德鬼,找了个死人来!
嚷嚷声引出三个出来看热闹的妇女,个个都很妖娆,见了我这个样子,叫他们赶紧把我送走。
但是有人说,这是曹大人叫来的,她们便不敢再叫送走,只是叫送到马棚里。
后来得知,那三个女人,都是黄大人真人(道家称“修真得道”或“成仙”的人)。
黄昏时分,黄大人回来了,门口有人报告说朱大人拜会。
不一会,朱大人果然来了,声势浩大,随从十多个,黄大人迎进院中,满脸堆笑地说,病家伙有救了。
原来是请来给我看病的。
马夫小立悄悄对我说,朱大人原是妖朝道台,医术非常高明,你好好求他,他肯定能把你治好。
小立把我扶到客厅,黄大人说就是他。
朱大人问了我的籍贯,叹口气说,商城系河南绝好地方,文风甚好,你怎么被砍成这样?
朱大人看了看我手上和腿上的伤说,骨头都砍碎了,怕是治不好了,黄大人说,好在他还年轻,朱大人做个好事罢。
朱大人叫人烧一锅水,然后开始给我治疗,治疗过程中很痛,差点把我痛死。
上完药,朱大人说,上了药如果发痒,就有希望,不然就没希望了。
没多久,凡是上到药的地方,就开始发痒了。
第三天,朱大人再来,看了伤痕,高兴地受,死不了了。
这一次,他又带来数十瓶药,全部给了我,对我说,如果不是遇到他,烂也烂死了,他这药,都是从各省会的好药铺子里挑选出来,精心炮制的,万金难买,只要命还在,无不起死回生。
朱大人又给我上了一遍药,药的香气,顿时充满了整个公馆,马粪的味道都闻不到了。
一天,朱大人对黄大人说,你们这个馆的人,都不晓得敬重读书人,那个受伤的,怎么可能甘居人下,你这里又没人伺候,不如叫他去我馆里,我把他治好了再送给你。
黄大人求之不得,当即叫人把我抬到朱大人馆里。
05
一天,朱大人告诉我说,他是江苏吴县人,世家子弟,二十一岁点翰林,放两任学使,一任主考,还担任过广西浔州知府,任满请假回家修墓时被太平军所掳,一家被杀三十多口,兄弟三人,仅剩他一个,下辈都被杀光了。
朱大人叹口气说:“做官本宜尽忠,至于血食俱断,未免伤心,故留身以待。”
他劝我说:
“尔记我的话,人生一世,功名富贵,皆属身外;穷通寿夭,亦有分定。有君子,有小人。若是君子,不怕他穷困无聊,须以君子待之;若是小人,不怕他是公侯将相,须以小人待之。然此又宜皮裹春秋,处之不宜,又易招祸,人总宜无亏心,(第一要把利看开)生死不必问。我的话,虽迂阔,改朝换地,不能易也。”
我感到,他待我如再生父母,还每天给我上药。
十月初,黄大人调往庐州,叫我跟他去。
那时伤好得差不多了,仅有腿上有几处矛伤,因扎得太深,尚未痊愈。
临别,我跪谢朱大人,朱大人连说不必不必,他不过图个心安而已。
又说他会看相,而且看得很准,他看我不在劫中,绝不会玉石俱焚,叫我以后随机应变,尽量把命保住。
随黄大人来到丙子铺,听说英王已到庐州府,大队一直过了七天,才见英王到。
英王到时,阵仗自是不小,只见河内炮船塞河,上下十里许,如履平地;陆路数十里跪道。
英王骑一匹白马,全身黄色,直到那时,我才知道真有一个英王。
晚上我问黄大人,英王带了多少人,他说一百二十四万,还不包括新掳之数。
随后,黄大人充满崇敬地说,英王破湖北,破九江,破江西各府州县,破江苏、安徽,合计州县一百五十余处,生平有三好,第一爱读书人,第二爱百姓,第三不好色。
我听完觉得不可思议,毕竟现在这种人太少了。
黄大人说我读过点书,让我去投奔英王,我也很心动,就这样我踏上了寻找英王的道路。
06
一天,黄大人从庐州回到馆里,对我说,他已把我推荐给英王工部(太平天国凡封王皆有六部)尚书汪大人——“他那文馆子,比我这武馆子强百倍”。
隔了几天,我随黄大人来到汪大人馆里,汪大人举止颇为儒雅,问我是哪里人,何时来的,因何来到黄大人馆里,我一一相告。
正谈说间,忽然来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先生,开口对我说:“你是商城人吗?商城我去过。认识黄秋江吗?他和我关系不错,我去商城看他,那里是个好地方啊。你咋个被这些龟孙裹来的?”
汪大人似乎怕他说出更出格的话来,连叫“老先生请进去”,老先生理都不理,只管说他的。
又说他原是李鹤人钦差的师爷,专门替他写奏折的,李钦差被太平军俘虏后,他也被裹挟来了。
又说:你不晓得长发者一寸头发一寸金,你们这些新来的,哪怕是王孙公子,他也要欺负你,不过有我在,你不要怕——怕他个锤子!
说完这些,他才进去。
黄大人被送走后,朱大人竟然喊来当差的,安排我与老先生住在一间屋里。
我心想,老先生慷慨直爽,一定是可亲近之人,心中暗暗感激朱大人的安排。
一番交谈过后,老先生果然是我猜想的那种人,与我性情契合,对我照应有加,无微不至。
在汪大人的“文馆”里开始“工作”时,我有幸看到了书架上的各营册结,知道了一些“秘密”,比如“天朝”也就是太平天国的组织结构、官衔名称、英王陈玉成统率人数、英王率军打了多少胜仗、活捉了四个大钦差等等。
根据这些资料的记载,英王打仗很厉害,基本上仗仗都是势如破竹,清军根本不是对手,后来遇到鲍帅(鲍超,湘军将领,四川奉节人,太平军劲敌),后者从来不和他正面pk,总是从后面包抄,或左右横冲,清军才有了一点转机,英王才受了一点挫折。
所以有人说,鲍帅堪称清朝之柱石。
我还知道了,那个李鹤人钦差,虽然当了俘虏,但太平军无人不佩服,即使是英王,对他也是赞赏不已,说他“忠肝义胆,不易才也”。
根据那些册结的记载,英王之所以如此“猖獗”,多半拜一个叫胜保的清军将领所赐。
册中记载道,因把带兵当作儿戏,胜保得了个“孩儿”的外号,与英王打一仗败一仗,打了四十多仗,败了四十多仗,“英王之‘猖獗’由此,清朝之挫锐气亦由此”。
可见清廷用人,差不多也是儿戏!
07
上面提到的那位老先生,姓葛名能达,原籍浙江绍兴,寄居北徐州。
老先生多次对我谈到李钦差,每次提到,他都要哭一回鼻子,述说钦差待人多么厚道,胜保多么混蛋,李钦差纯粹是胜保那杂种害的。
葛能达老先生说,李钦差原先根本看不起胜保,然而安徽失守后,胜保权势越来越大,李钦差那些带兵官却越来越操蛋,导致钦差被太平军包围。
被包围的钦差离胜保很近,然而,钦差一连给他发了九道鸡毛信,请求救援,胜保却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打死也不救援。
英王的军队一到,就如泰山压卵,花旗队营官首先不战而降,其余跟着投降。
“走投无路”的钦差,虽然主动来到太平军军营,却一直身在曹营心在汉。
英王令其叔陈得材去劝降,得到的却是钦差这样的回答:
胜败军家之常,势已至此,夫复何言!上是青天,下是黄土,中间是良心,务必要说实话。譬如我若将英王活擒,能甘心降我乎?彼能甘心降我,我即降他,万不宜作违心之论!
英王大怒,叫叔叔再也不要去劝他。
太平军对钦差很好,简直待若上宾,好吃好喝地供着,钦差还说他有个叫孟平的胞弟,他已被擒,但请把他胞弟送回去,英王叫人去查,查出送回固始。
李钦差的大名,天王洪秀全竟然也知道,英王到南京去见洪,后者还说李钦差是有用之才。
英王回奏说,李钦差是忠臣,也是节士,宜全其节,“于是天王下诏正法”。
李钦差被正法后,英王的叔叔还用一口绝好的棺材,盛了他的尸首,抬棺到固始,让他魂归故里。
08
冬月十一日,英王命工部尚书汪文炳,到天京(即南京)去见干王洪仁玕,特意交代令我同行。
来到天京,我们住在水西门外,有时进城去看看,看到天王府极其奢侈靡丽,其余王府,虽然不如天王府,但其奢靡程度,也令人咂舌。
五天后,汪文炳就离开天京,经太平府回庐州。
没多久,清帅多隆阿就将庐州围得铁通一般。
听说退守庐州的英王,尚有军队九十多万。
又听说有一天,英王派人送信给多隆阿,信中说:“人各有母,太皇后数年未面,如有人心,能令我母子一面否?”
多隆阿的营盘是从江中扎起的,英王要想到庐州城去见“太皇后”,必须穿过他的大营。
多隆阿答应了英王的请求,并保证他穿营而过时,他绝不趁机暗箭伤人。
英王便坐了一艘炮船,径直穿营而过,多隆阿下令不准伤害他。
来到庐州城下,英王问守将叶云莱,太皇后是否安好,叶云莱在城墙上失声痛哭,边哭边说,英王怎么开恩来了,多隆阿那个杂种,多次假扮英王来骗我,幸亏都被我识破,未中其奸计。
他告诉英王,太皇后把皮箱都煮来吃了,草根也没有了。
英王痛骂了一顿,当即开船回到七星关,坐在帐中大叫,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今天都要给我拼命,安徽要定了!
多隆阿见太平军来势凶猛,让弱兵诱敌,精兵锐意攻城。
正在进兵的英王,忽然得到省会丢失的噩耗。
战败的太平军,被活埋数万,瘟疫也来凑热闹,英王损失惨重。
又与清军打了几仗,也多是有败无胜,太平军中便有人说,英王走运时,想怎样就怎样,倒运时,想一着错一着。
到了同治元年二月,多隆阿对英王的包围,越来越紧,英王却派人到东乡,去请来两个戏班子唱戏。
一位叫王筱亭的浙江钱塘人(也是被掳来的,其父当过池州知府)对我说,这出戏一唱,多隆阿肯定会退地扎营。
后来果然如他所言,简直神了!
王筱亭说,道理其实很简单,英王诡计多端,高深莫测,他请来戏班子唱戏,多隆阿不晓得他要搞什么鬼,自然要防备,退后扎营最稳妥。
然而这一次,除了请戏班子唱戏,英王似乎已“黔驴技穷”,根本没有别的“诡计”,但能令多隆阿退后扎营,目的也达到了。
直到三月,救援大军仍然不见踪影,城内柴草用尽时,开始人心惶惶。
好在粮食还有不少,足够吃两年,火药也很充足。
然而,开门七件事,柴草也是其中之一,没有柴草也是个大问题——总不能生吃吧?
09
包围英王的是多隆阿、鲍超和杜某三军,多达五十五营。
英王一点没虚,决心尽快踏平清军。
然而这一回,他遇到了对手,清军扎营很巧妙,进可以战,退可以守。
不知什么原因,之前老打胜仗的英王部下,这回却成了渣渣,英王令孙魁新打先锋,他却一个时辰不到就败下阵来。
又令有小阎王之称的张罗型之侄迎敌,也是一战即败。
而这些,都是英王的精锐!
英王先是不解,继而怒发冲冠,亲自带中队出战,但也仅战了三个时辰,就顶不住了。
鲍超见他坐在高处,命令两百杆枪对准他齐射,却一枪也没打中,简直有上天保佑!
鲍超只好鸣金收兵。
二更时分,战斗终于告一段落,英王令各营清点人数,少了七十多万,炮击而死伤的占了多数,也有不少人投降了清军。
英王从此气短。
这时,一个“重要人物”出场了,他就是苗沛霖。
苗沛霖是安徽凤台人,秀才出身,原为私塾教师,后来在家乡办团练,与捻军作战,渐渐搞大了,控制了凤台周围数十州县,割据称雄,1857年投降过胜保,1861年举兵抗清,与太平军成了“志同道合”的同志,被太平天国封为奉王。
苗沛霖这个王,还是英王送印亲封的,所以英王对他非常信任,尽管他反复无常。
苗沛霖对英王,可以说不是一般的好,可当他看到英王失利、安徽失守,不到一个月就丢了十多个州县,仅剩庐州一府,就又投了胜保。
多隆阿等人将太平军围至四月,又在北门扎两营。
这可是唯一的一条生路,绝不让他扎成,即将扎成时,英武派出精兵,一举将其挖平。
就在这时,叛徒苗沛霖粉墨登场。
他令一个乞丐手持竹杖,把每一节都打通,下留二节,里面塞入给英王的信。
信是写在黄缎上的,全是蝇头小楷,基本上全是谄谀英王之话,肉麻到无以复加。
苗沛霖写信的目的,是请英王到开封,他可以帮他实现之前的愿望。
英王之前常说,只要得到开封,黄河以南大江以北,都可独当一面。
苗沛霖认为,如今孤城独守,实乃兵家大忌,英王盖世英雄,何必为这股残妖所困,所以在他看来,前往开封正是时候,他可以帮他四旗人,一旗三十万,用这些人马攻打开封,何愁不下?
苗沛霖请英王先到寿州,然后再好好筹划攻打开封事宜。
苗沛霖此信,正中英王下怀,他立马把左辅施大人、右弼殷大人请来商议。
两人都有“奇才”之称,也都是英王的智囊,英王什么事都要找他们商议。
未等两人开口,英王就迫不及待地对他们说,苗雨三(苗沛霖字雨三)真有韬略,我们非到寿州不可!
听了英王的话,右弼殷燮卿吃惊地说,听说苗雨三又投了胜妖,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如此反复无常,实乃地道小人,这样的小人,怎么能信呢?
依愚见,千万不能去!
左辅施大人也想说什么,英王示意他不要说话,他沉吟半晌,突然有点烦躁地说,这事儿暂时放下,以后再谈…
10
第二天,英王又把六部以及各同检叫来,商议去寿州事宜,大家都说去不得。
由此看来,除了“病急乱投医”的英王,谁也不相信苗沛霖那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了。
户部孙大人说,与其到寿州,不如先回天京见天王,然后重整旗鼓,不愁残妖不除。
此时的英王,似乎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左右,或者鬼迷了心窍,仿佛认定去寿州才是唯一的出路,大声说:
“本总裁自用兵以来,战必胜,攻必取,也虚心接受好的意见和建议,但是今天各位所言,与我的想法相差太远,太拂我意了!”
见英王发火,再也无人开口。
四月十三日定更时分(晚上八点左右),英王突然下令部队出北门,衔枚疾走。
部队很快来到多隆阿所扎新营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破两营。
“同事”王小亭对我说,英王肯定已有去意,今天破营的目的,是为今后做准备。
第二天二更时分,英王果然下令部队退出庐州城,出北门而走。
接到开拔命令后,我和葛老先生、王小亭、范云阶也跳上马背,随大军行动。
来到北门,小亭叫我们下马,原来出城的人实在太多,挤得水泄不通,人声嘈杂,把城墙都能掀翻。
此情此景,怎一个乱字了得!
有人见骑马的“挡”住了去路,挥刀砍马,把马砍倒后,翻过马身而去。
我翻身下马,和他们一起找了个角落坐下,叫他们不要动,不然非遭踩死不可。
我们三人坐了一会,看到被人、马踩死的越来越多,尸体越堆越高。
小亭的脸色越来越可怕,颤抖着说,咱们还是走吧,离开这里也许还有生路,坐在这里就是等死!
我和另外两人交换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起身,随小亭拼命挤出城门。
进入城门洞,只觉人、马产生的热气,比火还烫,一只脚又被马咬了一口,疼痛难忍。
好在前面有一位大辫人,我抓住他的辫子,侥幸被他“拖”出。
出了城门洞,只见王、葛两人已先我而出,三人聚拢一处,异口同声地说又死了一回。
11
这时候,炮声从各营传来,有人说英王又率军破营去了。
炮声响起时,大军已走了二十多里。
我们三人走在队伍后面,走了四五里的时候,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尸体,个个无头,衣服被剥得干干净净,肤白如银。
有人说,这些都是太平军,是被乡下百姓杀掉的。
我们继续往前走,遇到数十人拦住去路,大声叫我们站住,忽然朝我们打枪,子弹从耳边飞过,如鸟疾飞之声。
只听有人说:“尔也不打先锋了,尔也不烧房屋了,尔也不掳妇女了。日丫头的,杀了他罢!”
这时候的小亭不再害怕,接过话说:
“尔等所说,一点不错。但说是长毛(清军的蔑称),有几等的长毛,譬如尔此处之人,被长毛所掳,读书的替他写字,长毛未杀,土匪未杀,官兵未杀,皆被百姓杀了。死者固属在劫,而家内生者闻之,伤心否乎?”
小亭话音刚落,就又有人说,把他的衣服剥了,等后来的人杀他!
我们遇到的是清军,他们把我们剥得精光!
赤身裸体的我们继续往前走,又走了十多里,回头一看,只见火光冲天,亮如白昼,又听到人声呼号,如天崩地裂。
庐州府被放火烧了!
来到四十里铺,看到一条壕沟里,被淹死的男女不计其数。
有人把淹死的妇女捞上来,放到水边石头上,砍掉她的手,取手上的金镯。
来到寨门一大厂,碰到一队追杀太平军的清军,有步兵朝我们三人大喊:“三个贼不要走!”
葛老先生对他们说,我们是被贼(指太平军)裹挟来的,老子被保举的知府,蓝顶花翎,被这帮龟孙剥了个精光!
一个清兵说,老贼竟敢骂人,另一个冲上前来,弯弓搭箭,想把我们都射死。
第三个清兵说,是老贼说的,那人便瞄准葛老先生,连射数箭,一箭射在肚子上。
肚子上挨了一箭的葛老先生,紧接着又被那家伙拔出火枪,一上一下连打两枪。
咽气之前,葛老先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我说:你若能活下来,就给我烧点纸…
另一个清兵,对杀害葛老先生那家伙说,你箭也射了,枪也放了,该让我这把快刀尝尝血了!
说完,也不等那人同意不同意,一把抓住我的辫子,另一只手举刀就要砍。
这时候的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对那人说,你杀我没关系,但请到商城西乡的时候,说一声赵某被你杀了,免得我家人挂念。
那人正要杀我,忽然从寨门出来一人,头戴大帽红顶花翎,指着我说,这人不能杀,昨天雷钦差有信给我,要求对十六岁以上的退城之贼,概不准杀,此人很可能没有十六岁(此语矛盾——疑为“十六岁以下不能杀”)。
那人说完,又问我姓名,又看了看想杀我之人的腰牌,对他说,之后若查无此人,就拿你营官是问!
我活了下来——看来不该死。
12
寨主名叫谢福池,在当地素有威望。
他见我浑身赤裸,命人拿来一黑布裤、黑绸小衫,叫我穿上。
虽然都是半湿,但好歹是衣裳。
然后叫我到街上去剃头。
来到街上,我正在剃头,竟然遇到在清军中当兵的胡姓和孙姓老乡,他们看到我,都大吃了一惊,然后把我安排在药铺住下,并给我付了费用。
生死关头遇到这样的老乡,真是上天保佑!
胡老乡系带忠字七营曹克忠大人的侍卫官,得知我的情况后,他马上回营报告了曹大人,曹大人当即叫我进营问话。
来到营门外,看到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拉着两个人,两个人的头都才剃过,他们把两人拉到离营门数步之遥的地方,全都杀了。
我想,看来我也避免不了这样的结局。
来到目的地,只见曹大人坐在一马垫上,两边都有人站班,看起来他相当牛逼。
见了我,他们一齐喝道,见了老大人,为何不跪?
吓唬谁呀,老子死过几回了,还怕你们几个——怕你个锤子!
老子只跪天跪地跪父母,凭啥跪你?
我死活不跪,曹大人也没办法,开口问我,你是啥时候被贼裹来的?
身上咋个这么多伤?
我一一告知。
他又问,你老家在商城西乡,那里离九丈石梅府不远,你是东赵家湾,还是西赵家湾?
我回答说是东赵家湾,他说你们家是好人家,府上我还去过。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稍微有点放心——看来这条命,又“没人要”了。
又摆了一会空龙门阵,他才问我英王往哪里去了,我回答说往寿州苗沛霖那里去了。
“已得确切消息,英王定往寿州,走五显庙,一路跟追”,曹大人叫来一个当兵的,令他飞马向多隆阿报告英王的行踪,然后叫来一个当差的,叫他给我去买衣服鞋袜,还说要和我一起追贼。
那以后,我的饮食起居,均被曹大人“承包”了。
胡老乡知道后,来谢曹大人不杀之恩,为了不麻烦他,请他让我到他那里,曹大人却说不必了,马师爷请假走了,他要把我留在他身边,有事好和我商量。
胡老乡虽然不好反对,但私底下劝我回家读书。
我倒是想回家,可是曹大人会放我走吗?
13
跟着曹大人来到庄梦桥,吃惊地得到英王率人到达寿州的消息。
我之所以感到吃惊,是因为出庐州时,英王的军队是十多万人,到达寿州时,仅剩两千多人。
“接待”英王的,是苗沛霖的侄子苗天庆,他先是把英王带来的人,安排在城外驻扎,然后请英王进城。
毕竟心虚,欺骗了英王的苗沛霖,不敢与英王见面。
但一直这样“凉”着,也不是办法。
直到吃晚饭时,苗天庆才穿着清军官服,出来给英王行礼,对英王说,叔父看清朝洪福过大,祈英王同享大清洪福。
英王这才明白被骗了,一把掀翻饭桌,指着苗天庆怒斥道:
“尔叔真是无赖小人!墙头一棵草,风吹二面倒;龙胜帮龙,虎胜帮虎。将来连一贼名也落不着。本总裁只可杀,不可辱。势已至此,看尔等如何发落!”
随英王而来的,还有仆射和六部各丞相,他们个个怒不可遏,想动手,英王见大势已去,阻止了他们。
第三天,苗沛霖把英王送到胜保那里。
胜保坐在中军帐中,除了排列森严的旗帜、枪炮,为他耀武扬威加分的,还有各带兵营官,他们分别站在他两边,个个虎视眈眈。
胜保升坐,叫英王陈玉成上来,英王从容而来,胜保左右叫他跪下,英王指着胜保大骂:
“尔胜小孩,在妖朝第一误国庸臣。本总裁在天朝是开国元勋,本总裁三洗湖北,九下江南。尔见仗即跑。在白石山塌尔贰拾伍营,全军覆没,尔带十余匹马抱头而窜。我叫饶尔一条性命。我怎配跪你?好不自重的物件!”
胜保想以荣华富贵“诱”降英王,再遭英王痛骂:“大丈夫死则死耳,何必那么多废话!”
胜保要英王的口供,英王再不多说一句,胜保只好把英王痛骂他的话,当作口供传给曹大人,再由曹大人送给多隆阿。
看了英王的“口供”,多隆阿哭笑不得,当着众人的面说:
“胜克斋(胜保字克斋)这个憨憨,平白受了一回侮辱,不过也是咎由自取,如果是我们,就绝不会见面,以宾礼待之,恭候圣旨就行了。”
向多隆阿报告完英王的“口供”,胜保又向朝廷上奏说,他把英王活捉了,皇帝吩咐他解送进京,沿途要好好照料。
胜保倒是老老实实地派人往京城押送,但走到河南延津,僧王僧格林沁就作主把英王杀了,只把他的首级,解送进京。
在上给朝廷的奏疏中,僧格林沁主张杀掉英王的理由是:果解到京,必然大伤国体。
僧王“识见之高”,人人叹服。
英王就义时,年仅二十八岁(有说二十六岁)。
14
说完英王,该说我自己了。
其实,曹大人也不希望我一直跟着他,他也知道,这不是我最好的归宿,所以他先叫我在营中住下,什么时候找个机会,送我回原籍。
我没等多久——当他们奉命开赴陕西打“回匪”,曹大人就不再留我了,和胡老乡送了我五十两盘缠,把我用轿子,抬到我老家商城。
实事求是地说,太平军起初规条甚好,特别是攻城略地之后,对老百姓都不错,深加体恤,所以才能打下整个江南。
然而,自从与捻军合队之后,就有点“乱来”了,导致生灵涂炭,不可言状,所以才有此一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