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骡子,那个人一一我父母的终生不忘

作者;冯勤学

摘要

1996年冬季的一天,父亲已处于弥留之际。他在半醒半昏迷之间,谵语不断,内容都是赶马车拉货、拉土。

他对我大爷说话:爸,这车土倒哪?

他对我二爷说话:叔,给红骡加些黑豆。

父亲最后的谵语,竟像是看见了王建国!他轻微地叫着:建归,建归,去哪搭了?
父亲终于告别人世,走完了他充满艰辛的人生之路。69岁。

那头骡子

我父母在世时,尤其后半生,两位老人最难忘、最想念、最常说起的,是一头骡子和一个人。
1949年前后,我家有牲口有马车,除了种麦种棉种菜外,还赶马车拉蓝炭拉池盐,搞长途运输。
那时的马车都是木结构,两个一米四五高的大车轮,木轴木辐木轮。轮子一圈用厚实的铁箍铆死,虽然比不上后来的胶皮轱辘轻便,但一般拉三四千斤货物也不成问题。用这样的马车搞长途运输,不仅赶车的人要吃苦受罪,对拉车的牲口,尤其是驾辕的牲口,是个考验。
驾辕,就是马车出发前,让驾辕的牲口缓缓后退,待退入马车前端两侧的辕杆之间后,车把式便将鞍鞯缰索在牲口身上放好系牢。此时,马车自身加上货物的三四千斤重量,全部压在驾辕的牲口身上。这就要求驾辕的牲口必须出类拔萃,骨骼健壮,力气超大。至于车辕前套长繮拉梢的牲口,比起驾辕自然轻松一些。
为我家马车驾辕的是一头骡子。那骡子毛色火红,骏骨强筋,力大惊人。父亲说,别人家的马车大都用四头牲口,一驾辕三拉梢;我家只有三头牲口,一骡驾辕,二驴拉梢,却总比别人家拉的货重,并且总是最先到达目的地。这主要得力于那头红骡,力气真大,腿脚真好。
父亲说,那时赶马车走长路,最怕刮风下雨天。尽是黄土路,坑坑洼洼,车轮子辗过的辙沟常常一二尺深。遇到雨天,水泡黄泥土,稀泥烂软,常常会让一米四五直径的车轮陷入水淖泥坑。此时,车把式频扬鞭杆,连声吆喝,驾车牲口拼力死拉,却常常越陷越深,有时会把整个车轮几乎全陷入泥潭;如果再遇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段,即使连明扯夜地努力,也弄不出来。这种情形,就是“打住车了”,人与牲口要遭受大罪。
然而,据父亲说,他与我二爷结伴赶车那些年,虽然也常打住车,但仗着驾辕的红骡力气大,每次都能很快地化险为夷。这令远近村里的车把式们羡慕不已。有次,二爷与我父亲一起,赶着马车往夏县送蓝炭。半路上忽遇大雨,车打住了。车轮被泥水吸死,半天出不来。情急之下,我爸踩着齐膝的泥水,用肩膀扛住车轮往上顶,二爷扬着长鞭啪啪作响,嘴里连喊:嘚!嘚!嘚!红骡缩腚低首,肌肉紧绷;两头梢驴在辕骡的催带下,并肩鼓力,深陷的车轮终于拔出。前后也就半袋烟的功夫。
妈常给我说,那时走车拉货,最早时候挣的是银元。那头红骡就是咱家的摇钱树。毎次走车回来,你爸总要大包小包买许多当地特产,闻喜煮饼、稷山麻花、平遥牛肉、池南花生等,家里好吃的食品从不间断。
我家后来能盖起第二座四合院,使大爷二爷顺利分家;能从内蒙古马贩子手里又买下一匹大白马,以四驾牲口的马车跑运输;那头红骡立了大功。所以,成立初级社、高级社时,一切生产资料归公,看到大红骡等牲畜被牵出门时,二爷流泪了,我爸也流泪了。
父母亲常常想念那头大红骡。我上学时,有天早晨,母亲忽然对父亲说,她夜里做了个梦,梦见大红骡回家了,会说话,朝着她叫妈!叫了几声妈,倏地又变作一轮红光,飞速旋转着,照得满家通红。我爸叹气说,那样通人性、力气大的红骡,现在找不见了。
在我从小到大的记忆里,父亲常常念叨那头红骡。我上高小时,有一天,父亲连打醋的一毛钱也没有了。他在家里旮旮旯旯儿找来找去,又找出几根散架水车上的铁轴子,到集镇上废品站卖了五仟元(相当于今日五角钱),才买回一瓶醋和一斤盐。回到家,他坐在台阶上,又和母亲说起了红骡:咱家那红骡的力气真大,腿脚真好,真乖。每逢此时,父亲眼中,总是充满着寻觅、思考的神色。

那个人

大约在1954年末至1955年之间,由初级农业社过渡到高级农业社之际,我家所在的解虞县(后来与安邑、运城合并为运城县)发生了一件大事:二次土改。所谓二次土改,意为第一次土地改革不彻底,再来个回马枪。
关于二次土改,撰写此文前几天,我曾就有关问题请教过我国近现代史专家智效民老师。他说,全国解放后的历史书里,没见过二次土改的记载。但全国解放前夕,晋绥边区搞过二次土改并见诸史料。
然而,我家所在的解虞县运城专区杜甫村,居然能在一九五五年前后,伴随着当时社会上吹起的共产风,确确实实发动过二次土改。
因为二次土改,我父亲认识了一个人。一个让他终生想念的人。
那个人我见过。我当时已是小学一年级了。他喜欢逗我玩,听我学唱晋南蒲剧。印象中,他面色白晰,上衣口袋别着一只亮晶晶的钢笔,腰挎棕色皮套手枪;簇新的黄棉军装左胸处,缝着一块长方形白布,上写着七个字:中国人民解放军。
这位解放军名叫王建国,是当时领导二次土改的驻村工作队负责人。
王建国的“国”字,在我们村老一辈农民嘴里,发音总是“归”声,并且总把解放军甚至赴朝作战的志愿军,都习惯地统称为八路军。八路军在我父亲心中的形象,就是王建归(国)。
二次土改第一炮,就是对内定目标户入室搜家。当时,农村虽然一眨眼成立了初级农业社,又一眨眼成立了高级农业社,农民的车马牲畜及耕地早已全部充公了;但是,除第一次土改被划为地主富农的家户外,其余中农上中农的住房及房中的家俱等室内财产,并未充公。于是,二次土改的第一步,就是组织贫农积极分子,对中农、上中农其中所谓的漏网地主、富农,实施进家,入室,搜查、没收财产。
他们认为我二爷是漏网地主,我大爷与我父亲是漏网富农。于是,我二爷成了杜甫村二次土改的第一目标。
他们在我二爷家里翻箱倒柜,把我大姐、三姐出嫁前,多年起早睡晚织出的几十丈棉布搜走了;把我二奶奶舍不得卖掉的棉花搜走了;把我大姐、三姐和我哥小时候戴过的项圈、手镯等五六件金银首饰搜走了;把内蒙大白马生下的小骡驹卖的三万元(等于今日三百元)搜走了;把二爷攒了半辈子的一百多块银元搜走了;把我大姐出嫁后,临时存放娘家的一台缝纫机搜走了;临走还不满足,把一个旧衣柜也搬走充公了。
这样的入室搜财,并未使二次土改的积极分子们满意。尤其那个因吸大烟吸塌家业、碰巧被划为贫农、成为两次土改积极分子者,到处散布:杜甫村冯臣龙(我二爷姓名)最富,上次土改,全村无一家划地主的,他家漏网了,这次不划他家划谁 ?!
一天晚上,那个土改积极分子利用开村民大会的场合,忽然手指我二爷喝问:还有多少银元?藏哪了?老实交代!二爷说,都买了车马牲畜和田地了,我爱置产业,全村人谁不知道?对方驴头不对马嘴地连珠炮叫嚷:你想反攻倒算!你想反攻倒算!并扬手要打。
“不准打人!”只见八路军工作员王建国站起来,猛地一拍桌子,一声断喝;那人举起的手只好放下,退到一边去了。
我哥冯学文当时正在安邑中学读初二,才十五岁的他,在老师帮助下,找到一份划分阶级成份的政策文件,专程赶回村,找到工作队负责人谢望东,当面申诉理由,反驳贫代会的荒谬论调。
杜甫村二次土改的驻村工作队,有两位负责人,一是挎枪军人王建国,一是政府干部谢望东。让贫代会想不到的是,驻村工作队的两位负责人,一致同情我哥的申诉,认为对照党的政策,我二爷家不应当被划为地主或富农,理由是:从未雇过长工。这是一条硬杠杠。他们早已写好了调研材料,准备向上级党政部门汇报。
一个月后,谁也没有想到,那场席卷晋南大地的所谓二次土改群众运动,原来是一场莫名其妙的闹剧!
八路军工作员王建国与政府干部谢望东出面,召开全体村民大会,当众宣布:二次土改搞错了,所有搜家拿走的一切财物,全部退还该户!所有阶级成份划分,维持第一次土改结论,不变!
可是,在我二爷家,除了搜没走的棉布棉花衣柜缝纫机得到退还外,其余项圈手镯等金银首饰,及一百多块银元,并未退还,说因保管交接不当,暂时下落不明。
一个入社,车马牲畜土地等生产资料全部充公,等于白拿;一个二次土改,凶人入室搜家,如同抢劫。我二爷思想不通,气愤难平,一下子得了肺病,呼吸不畅,不到一年便撒手人寰,62岁。
二爷无子女,父亲是他唯一姪儿。平时大爷在家侍弄麦田菜地,二爷与父亲赶马车跑运输。叔姪长期并肩创业,情同父子。父亲襁褓中丧母,是二爷熬面汤将他喂养成人。二爷入殡那天,父亲跪地不起,号啕大哭。
二次土改的闹剧结束了,但从二爷家中搜走的金银首饰等值钱物品,因下落不明却无法按承诺退还。当八路军工作员王建国向我爸致歉,说再等等,看能否再找回时,我的文盲父亲大度地说,不要了,没有成为地主富农,大恩大德,子孙后代永远不忘。
我的母亲在其后半生,几乎每次见我时,都嘱付我要牢记八路军工作员王建国的好处。她总是说,要不是人家主持公道,咱家一旦划成地主富农,子孙后代抬不起头啊!
1959年秋冬之交,因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我的大爷饿死了。父亲作为独生子,十分难过。面对缺粮断顿,他束手无策。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此至死,十七年來再无笑容,绝少说话。
1971年夏收完毕,我家从生产队仅分得小麦110斤。这是父母老俩口全年的口粮!那天,父亲坐在院子台阶上,脸上露出愁苦与恐惧的表情。他对我说,今年口粮至少差五个月。半晌,他忽然问我,那个八路军工作员,名叫王建归(国)的,这些年怎么不见了?我妈在旁边也说,你哪天见到他时,请他来咱家坐坐,我腌了咸鸡蛋,等他来了吃。
1975年春天,我家又发生一件大事。一个公社付社长的外甥女嫁入我村,看上了我家的宅基地,大队干部立刻决定,将我家的宅基地划归那家建房。理由是,这块宅基地与现住房不相连。可是,当年我家正是因为现住宅基地太小,没有打水井与建厕所的地方,才在十几步远的斜对门又买了一块宅基地,打水井建厕所。现在,大队干部说收就收,我家无有吃水井怎么?无厕所怎办?
我妈拿出1949年国家颁发的宅基土地证,上有当年人民政府的朱红大印,可大队干部无人理睬。我也曾把宅基土地证拿到运城县政府反映情况,但一个工人的呼声谁能重视呢,有关方面竟然不置可否,王顾左右而言他。
对方要打墙建房了。父亲求告无门,坐到人家正筑的墙基中,说:把我打进去吧!人家怎能因此停工,最后,几个年轻人把我父亲抬着送回家。
我明白,这块宅基地是父亲心中最后的一块土地;失去这块土地,等于挖了他的心头肉啊!这件事情,对于风烛残年的父亲,成为致命一击。
本来,父亲因给生产队种菜而跌倒而骨折,如今宅基地被突然收走,雪上加霜,他臥床不起了。有天,他忽然又问我:那个八路军工作员,名叫王建归(国)的,现在哪里呢?
想找王建国一一这也许是父亲毕生最后的愿望。几天后,我相约好友,冒着晋南夏天40度的高温,前往三百里外的临汾军分区,寻找王建国。朋友的叔叔是临汾军分区的副司令员,那天却不巧,外出了。朋友领着我,在临汾军分区的办公大院,逢门便敲,希望有人知道王建国的踪迹。可惜,所有人都诧异地望着我俩,摇头说不知道,不认识。我失望而归,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
我家在民国时购置的宅地基,我家三代人使用过的宅地基,竟在1975年,从被收回到新住户打围墙建房,一切都是突然袭击。生产大队与公社无人解释,无人劝慰,无人关心今后生活。这件事过后仅半年时间,父亲的生命就进入了倒计时。
1996年冬季的一天,父亲已处于弥留之际。他在半醒半昏迷之间,谵语不断,内容都是赶马车拉货、拉土。他对我大爷说话:爸,这车土倒哪?他对我二爷说话:叔,给红骡加些黑豆。父亲最后的谵语,竟像是看见了王建国!他轻微地叫着:建归,建归,去哪搭了?
父亲终于告别人世,走完了他充满艰辛的人生之路。69岁。
又过了几年,母亲在临终前一个月,对我一再嘱付的还是老话:要记住别人的好。要记住土改时期,帮过咱家的所有好人。她特别提醒我:你爸临死前想见那个八路军工作员,名叫王建归(国)的,没见上。
母亲去世后,我妹妹在房角旮旯里,发现一个密封的小瓷坛,打开后,是十几个腌鸡蛋。盐水与鸡蛋外壳都好好的,但所有鸡蛋打开后都空空如也。她说过要款待王建归(国)的。这坛腌鸡蛋,她老人家不知珍藏了多少年啊!
父母去世后,我仍然留心打听王建国先生的下落。我把寻找王建国先生,当作对父母最后的孝心。到山西日报工作后,我曾给晋南许多县委通讯组打招呼,请他们帮助寻找王建国先生,结果都是失望。
去年夏天,在太原市省军区干休所门前,我看到一位老军人,面色白晰,精神矍铄,很像我幼年记忆中的王建国轮廓。我冒然相问:先生是王建国吗?他看着我,忽然笑了:你说对了——一个字!我叫王满堂。我致歉后匆匆告别。王建国——父母心中那位八路军工作员,大概找不见了。
是的,仔细想来,从1955年的二次土改至今,已经63年了;从1959年我大爷饿死,我谨遵父母的心愿和遗命,留心寻找王建国已经59年了。王建国,父母心中那位八路军工作员,大概找不见了。
父亲,母亲,儿子不孝,没有找见二老心中的王建归(国)。行文至此,儿心万分愧怍,哽咽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