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养媳的故事

旧时，童养媳在雁北甚为流行。众多民众恐家境贫寒娶不起儿媳，便提前抱来一个女孩童养。这个女孩，从此在男方家和这个年龄稍长于她的男婴一起生活长大，待到十四、五岁时，便与他“圆房”。“圆房”这天，童养媳和新郎只须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办一桌简单的酒菜应酬亲朋好友就行了。

雁北贫民家收养童养媳，大部分都是从外地或灾区抱养来的，再就是从道旁拣回来的弃婴，还有的是从街上插草标卖儿卖女的灾民手中贱价买回的幼女。

雁北农村也有从本地收养童养媳的。手续很简单。一般选个吉日，大多在女婴满月前后，由男方家准备一个小被子，去女方家将孩子抱回来。女婴出门时，是赤条条的，不带走娘家的一针一线。男家不用出聘金，通常给产妇一些鸡蛋补补身子就可以了，从此女孩和娘家再无任何关系了。

童养媳和丈夫自幼一起长大，她们的关系就像姐弟或兄妹。彼此之间只有亲情，即便婚后也难以建立爱情。这些抱养回来的女孩，到了学龄也不送去上学读书，整天就在家里做家务。如遇上恶婆，还要经常遭到打骂，受尽虐待，过着极其悲惨的生活。等到长大要“圆房”时，如果小女孩不肯，家人便强迫，由此引发的悲剧不在少数。

儿时，姥姥给我讲过许多童养媳的故事，听得我心惊肉跳：

民国时，得胜堡有家人，闺女叫英英。那年冬天，英英的弟弟生病，发高烧，好多天都不退。父亲出丰镇卖粮换钱请大夫时，听说丰镇有家大户想找个童养媳，说那家的儿子病多，想娶个小媳妇来冲冲喜。愿意出二百斤粮和二十块现洋，好多家里有闺女的都赶趁着把孩子往那家送，等人家挑。

英英爹妈商量，也想送英英去碰碰运气。毕竟英英长的乖巧，手脚又麻利。要是能换来钱给儿子治病也算救急，还有二百斤粮食也够一家人吃大半年了。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几百年都遇不着呢。

英英妈起初不愿意，可是看着儿子病成那样，怕再不治就没救了，想着女儿在家里吃这么多苦，还不如去别人家享福。经不住她爹劝，就点头答应了。

英英年幼，自然懵懂。听父亲说能穿上花棉袄和新布鞋，又说要带她去丰镇街上逛逛，别提多高兴了。那天英英抵达那家时，前后已经有几十个女娃被人家挑过了，没一个相中的。偏偏英英不露怯，嘴甜，人家一下就看中了。

于是英英当天就留了下来，她爹乐呵呵地挑着粮食，揣着钱走了。父亲一走，英英才知道自己是被卖给这家人了，哭着喊着要回家，嘴里不停地叫着母亲和弟弟的名字。

家人都以为英英从此有了好日子过，可有谁知道这是个火坑呢？她嫁的那个男人，已经二十了，却连床都下不了，拜堂的时候都是拿公鸡替的他。成亲的第二天，小小的英英就开始完全像个下人一样照管男人的衣食住行。擦洗身体，喂饭喂菜，甚至还要常常被他莫名地发脾气打骂。

而男人只要有一丁点不满意，婆婆就责怪她没照顾好，轻则不给饭吃，重则关到柴房里去。若是敢顶嘴，就会被婆婆拿着鞭子死命地抽打。不管被打成怎样，第二天还照样得小心翼翼地伺候这个男人。

英英天天都抹着泪入睡，再醒来时脸上的泪痕也未干尽。她总想不通，为什么父亲会那么狠心，把她卖给这么一个像地狱一般的家庭。

英英就这么熬过了八年，她十六岁那年，她的男人终还是没撑下去，死在了炕上，甚至连房都没与她同过。

此后，英英一面天天被婆婆毒打，一面又遭受着男人哥哥的欺凌。十八岁那年，英英发现自己怀孕了，可她宁死也不愿生下他们家的孩子。借口肚痛，想找个大夫看看。婆婆以为她怎么也算是有了他家的血脉了，总会消停些的，于是就放英英出去了。

整整十年，英英总算逃出了那个牢笼。她一出门就开始拼命狂奔，寻着记忆里的方向往家里跑。因为慌不择路，被迎面来的汽车一头撞倒，拦腰碾过。于是给自己短暂的十八年生命画上了句号。

姥姥讲，她年轻时得胜堡有个童养媳叫串莲。串莲的婆婆既丑陋又狠毒。天天让干重活，还动不动就不给她吃喝。一天早上，串莲在门外推碾子碾米，家中锅台上的一块馍馍被猫叼走了，恶婆一口咬定是串莲偷吃了，逼她招认。逼供不出，就把串莲毒打了一顿，又罚她一天之内要碾出九斗米。串莲只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不停地推那沉重的石碾。直至太阳落山，一天水米没沾牙的串莲又饥又渴，累倒在了石碾旁，顺手抓起一把生米放到嘴里嚼着。恶婆隔着窗户看见碾子不转了，气得扑出门来，双脚直跳：“你这该死的贱骨头，偷吃馍馍，又偷吃谷米！”拿来起锤棒打得串莲昏死在地，还不解恨，说串莲是装死吓人。又扯下串莲的裹脚带，将她死死地捆在碾杆上。然后撬开串莲的嘴，从头上拔出簪子，狠命地在她的舌头上乱戳一气，直戳得串莲嘴里血肉模糊，可怜的串莲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后来，恶婆婆也因为好吃懒做、为人阴险，而受到人们唾弃，最后也孤独凄凉地死去了。

还是听姥姥说，五十年代，得胜堡有家人抱养了个童养媳叫花花。这家人有一对孪生兄弟，抱养时并未明确嫁给哪个儿子。直到他俩都十七岁时，父母开始烦恼：花花该跟谁圆房呢？

这两个孩子都不赖，一个厚道讲义气，一个聪明有能力。兄弟俩都对花花掏心掏肺，心照不宣地呵护，从不伤和气。起先家里还有些着急，担心兄弟俩闹出伤风败俗的事来，但后来看到兄弟俩无争斗痕迹，大人也就放心了。

抗美援朝征兵时，弟兄俩都争着要报名去，但上级说只能去一个。家里说，谁上前线花花就嫁给谁，后来说定哥哥去当兵，临行前花花和哥哥圆了房。两年后停战，哥哥因伤残复原，回到村里，他的孩子都会跑了。花花上前拉着哥哥的手，哭着喊哥；哥哥则默默地流着眼泪，不敢看花花一眼。孩子不认识父亲，直喊“舅舅”。

后来弟弟为了照顾哥哥，一生未有成家，和哥哥及花花一起生活，人们都说弟弟是在给哥哥拉帮套。但因为他俩是孪生兄弟，一大堆孩子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不知是喜剧还是悲剧。

姥姥还给我讲过一个关于童养媳的灵异事。说的是民国年间，阳高县某村有个童养媳，天天三更天婆婆打发起来硙磨，累得七死八活，经常暗自流泪。

一天她累得快要晕倒时，突然来了一个穿绿肚兜的二三尺高小孩子说：姐姐，我来帮你硙。边说就边帮她硙起来。她感到奇怪，就问那孩子叫甚？家在哪？那小孩子笑笑说：我们是一家人，看你累得这样，来帮帮你，不过不要告诉别人。童养媳听了说：行，我保证不告诉别人就是了。于是两人开硙，一下子轻快不少，很快就硙完了。童养媳刚想说声谢谢，小孩子就不见了，她虽然感到奇怪却没有告诉别人。

一天夜里，她和那小孩子边硙磨边说话。她的婆婆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推门一看，却只见童养媳妇一人。问她刚才是和谁说话？童养媳妇说，没和谁说呀。婆婆见她不说就打她，童养媳妇招架不住，只好照实说了。她婆婆一听，感到奇怪，能有这事？就对她说：这样吧，为了证明你说的是实话，明天他再来时，你偷偷将一根红丝线拴在他的手腕子上。拴不上，你就是说假话，我还要打你。说完，气狠狠地走了。

第二天那个小孩子又来帮她硙磨。硙到一半她停下来说：小弟弟，今天是端午节，我给你手腕上拴根丝线吧。那孩子说：好看是好看，但我不能拴，拴了就回不了家了。童养媳说：只给你拴一会儿，等硙完磨就解下来。那小孩子一听就高高兴兴地让她拴了。她刚将丝线拴好，就听磨房门吱地一声响，是婆婆推门进来了。那孩子大惊，一晃就不见了。然而，人虽不见了，那红丝线还在他身上。婆婆就顺着这根红丝线，一直找到院后的山药地里。当即就挖，不多一会挖出一颗长成人形的山药蛋来，那根红丝线还在它的身上拴着呢。原来这颗山药有好多年没挖，已经成了精。

婆婆当即就把这颗山药扔进稀粥锅里了，说吃了能增加阳寿。于是一家人都抢着喝，只有童养媳一人躲在一边哭泣。

自从挖了这山药精后，他家就晦气事不断。先是恶婆走亲戚掉到沟里，等家人找到后，已经奄奄一息。嘴里不住嘟哝：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接着一家人不是这个有病就是那个受伤。于是家人都把气都出在童养媳身上，不是打，就是骂，有时好几天不给饭吃。

一天，一家人正在吃饭，童养媳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人喊她。她出门，四下打探不见人影。回头一看，“轰”地一声，房倒屋塌，全家人全部埋在瓦砾堆中。等人们慌乱地将一家老小刨出来，竟无一个出气的了。童养媳后来离家出走，不知去向。

姥姥说，她的婆婆也是童养媳。姥姥的婆婆出生在雁北阳高。婆婆刚出生时，她爹非常失望，因为他一直想要一个男孩来传宗接代。他爹说：快把她送人哇，我不想要女子！于是，本村一个媒婆就把她送到了人。十天后，领养的人家又把媒婆叫来：我们不要这个孩子了！她太丑了，你看看她的头上，全都是疖子；从哪来抱来的，赶紧再把她抱回去哇！

这个倒霉的“媒婆”，只好抱着女婴，又送回本来就不欢迎她的亲生父母家。路上，媒婆遇到一个善良的女人，即公公的妈，她问那个媒婆：嫂子，你慌里慌张地抱着这个女娃做甚呢？媒婆就把这个可怜女婴的故事讲给她听。公公的妈听后问：这孩子看起来挺喜人呀！要不送给我哇，我的儿子肯定喜欢她。等她长大后，可以嫁给我儿做媳妇呀！

于是公婆俩像亲兄妹一样打闹着长大了。然后在婆婆十七岁的时候，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是我的姥爷出生了。在那个炎热而繁忙的双抢时节，婆婆挑着一担谷子往家里走的时候，羊水破了。路遇的邻人赶紧通知家人，公公火速跑到三里外的邻村，叫来了老娘婆。

姥爷的降生使得公婆关系更向爱人进了一步，小媳妇变成了妈妈，“少爷”开始向“当家的”转化。

在随后的二十几年内，婆婆断断续续生了十个孩子。十个孩子中，只有两个男孩，其余都是女孩。可惜一个男孩在婴儿时没扛过发烧，一个女孩因为出天花死了，还有一个女孩在八岁时得了肺痨……最后剩下来的，只有七个孩子，而我的姥爷，是唯一的一个男孩。

姥姥说，多亏婆婆那时头上生了疖子，要不哪有你姥爷？是的，没有我姥爷，哪有我妈？没有我妈，哪有我？

得胜堡还有个老人，今年八十二岁了。1941年，年仅六岁的她被人贩子拐走，辗转被卖到了晋中介休的一个村子，一户姓李的人家将她买下做了童养媳。

七十六年后，垂暮之年的她在热心人士的帮助下终于返回到得胜堡。见到分开了七十多年的姐姐，她失声痛哭：找到家，能再看亲人一眼，我死了也歇心啦。然后姐妹俩相拥而泣。

她的姐姐今年八十五岁，她说：当年是我把妹妹给弄丢的。妹妹丢失那年我只有九岁。那天我带着妹妹在外面拾山药，拾了半口袋，自己先背着送回家。想不到，当我返回来找妹妹时，妹妹却没了踪影。

据老人的孙女介绍，奶奶六岁就到她家当童养媳，那时候她的爷爷只有十四岁。由于年龄太小，奶奶当时只记得自己的名字，还恍恍惚惚地知道，自己的家好像是在大同北郊，离得胜口很近。

孙女称爷爷奶奶的关系一直都很好，直到爷爷参加了朝鲜战争回乡后，才与奶奶完婚。她家的人总想帮助奶奶寻根。

今年二月，孙女在寻亲网站“宝贝回家”发布了寻人启事，几经波折，终于找到了奶奶的亲人。

直到六十年代，得胜堡还有童养媳。那年王地主的儿子二十六岁，因家庭出身不好一直没有娶过媳妇。后来同村有个八岁的女孩父亲去世，母亲改嫁，生活一时没有着落。经人撮合，王家就将这名女孩收养为童养媳。五年后，王家大张旗鼓地操办了三十一岁的儿子和未满十四岁的童养媳的婚礼。婚后没有几天，县公安局就来人将这位新郎逮捕法办，罪名是强奸未成年的幼女，这名童养媳也因此得到了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