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他们从征兵站走向坟墓:一战英军士兵群像

众所周知,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英国陆军规模小而专业化程度高,总共只有约24.7万人。而从战争爆发的1914年7月到11月,就有约25.3万人主动报名参军。大批英国人涌向招兵处,逼得警察出面维持秩序,一时让英国国防部手足无措。所谓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几百年来英国军队的名声一直奇差无比,当年威灵顿勋爵就曾痛斥自己手下的士兵全是“社会渣滓”。为什么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就有这么多人积极来参军呢?从前总是强调英国人空前高涨的民族主义和爱国热情,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贫穷。

比如英军第17皇家西萨里步兵团的士兵克拉利贾曼回忆,战争爆发时自己兴奋异常。那时许多年轻人都像他一样过着收入微薄、没有未来的日子:“当年我16岁,在一家大五金市场的铺子里当伙计。我一周只挣30便士,从早上7点忙到晚上7点,一周要干六天,大部分收入都上交给我妈。我讨厌呆在老家,这份工作一点意思都没有。招兵的士官来了,这仿佛是我们市场里前所未有的新奇事儿。”尽管不够年龄,谎报自己年满18岁的贾曼因为相貌老成还是当上了兵。他跟两个朋友一起,光荣加入了英国陆军,结果拿的军饷比当五金店伙计还少——每周25便士。

那时候,参军入伍的程序简单而直接。各地招兵站就设在当地军队训练营或市政厅里,应征者只需接受简单体检,宣誓效忠国王,领取入伍军饷,然后回家等集合通知就行了。参军最低年龄是18岁,但主管募兵的士官一般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经验的募兵士官会打量应征者一番,狡黠地挤挤眼睛,说:“朋友,你明天年满18岁了再来。”一切心照不宣。入伍体检往往也是走过场,有些应征者检查出听力有问题或者跛足,被拒绝入伍,这些人只须另找一处招兵站,到时候自然会被降低标准接纳。比如乔治道森,铁路上的机修工,参加林肯郡步兵团时年仅15岁,开赴法国前线作战时年仅16岁。

1914年10月,伦敦的公共汽车正在运送英国远征军

彼时大批劳工阶层的英国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要用极微薄的收入养活一家老小。1914年,许多英国军医都注意到,营养不良在新兵入伍体检表中极为常见,有44%的新兵胸围达不到最低标准36英寸。对于这些穷苦人而言,军队能给他们稳定的收入,让他们吃得好点,日子过得略有点希望。弗雷德伍德,谢菲尔德人,没有手艺,战前靠卖苦力为生。当时伍德身高5英尺7英寸,胸围32英寸,军医说他“块头太小”,将他退了回来。伍德便跑到谢菲尔德的另一处招兵站重新登记,这回毫无问题就给部队接纳了。伍德回忆,尽管同伴们都抱怨伙食不好,他在参军受训的头6个星期里却胖了8磅。跟大部分新兵一样,他志愿“长期服役”直至战争结束。伍德说,能当兵是自己那时遇见的最大好事儿,“在部队里呆的时间越久,我就越高兴。”

接下来就是新兵训练。当时新兵训练营遍布全英国各地,战争后期更是遍布法国沿海地区,流水线一样将新兵送上前线。从前英国热衷于宣传,当地房东老大娘拿士兵们当自家孩子看,乡亲父老都拿他们当英雄,去小酒馆喝啤酒都不收钱。其实呢?很多地方对这些来打破平静生活的士兵毫不欢迎,冷眼相对。当时在北方自行车营服役的弗雷德伍德就清楚记得:“我们就像没娘的孩子一样,连军服都没有,每人只发一枚卡其布的臂章。军饷发放非常不按时,我们连吃饭都得自掏腰包。每天早上6点起床行军4英里,一天都不能缺。1915年2月,我们总算领到了老掉牙的李-梅特福步枪,然后就是反反复复地练刺刀冲锋。”贾曼也回忆,自己从1914年8月一直训练到1915年11月,整天累得够呛,不是队列训练就是用刺刀捅稻草人,结果到了西线堑壕里半点用处都没有。

集体冲锋

一提起这些,曼彻斯特团的士兵弗雷德迪克森更是咬牙切齿:“教官大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兵,一辈子没上过战场、没听过枪响。他们对我们连打带骂,侮辱威胁,就是没教给过我们半点在法国前线能用上的东西。你要上前线自己学,前提是你要在前线活得够长。”当时英军完全无视机枪的存在,士兵每天训练的是步枪上刺刀、拉开散兵线、以决死的精神和无畏的勇气迎着子弹向敌人前进。这些按照上个世纪“排队枪毙”的线列战术思想训练出来的英军士兵,在战场上不知道找掩护隐蔽,也不知道卧倒。英军士兵连停下来开火还击都是不允许的,上面的将军们坚信气可鼓而不可泄,一旦停下定会让士气崩溃,士兵们会丢掉武器往回跑甚至叛变投敌。其实这种事很少出现,因为根本就没几个士兵能活下来。如同弗雷德迪克森的回忆:“教官画出安全距离,命令我们一次打10颗子弹。我的枪托没有顶紧肩膀,扣动扳机时我感觉自己的锁骨快给震断了。我忍着疼打完剩下的9颗子弹,肩膀又青又紫肿了一个星期。”许多士兵没能掌握射击本领就乘船去了法国。反正英军要求的只是士兵们敢于勇猛向前,没要求他们个个会打枪。再说,英国士兵在前线的日常生活中也很少用得到步枪。

1918年9月在伊普雷附近,英国士兵们正把一个弹坑当厕所

与娱乐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英军依然盛行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严苛军纪,军官对待士兵像对待犯人一样。很少有士兵能忍受那些军纪,动辄就是枪毙的罪过。比如1914年英军从蒙斯撤退时就发布命令,“凡从友邦的树上偷摘苹果者”皆要受军法严惩。英军的军纪中须严惩的罪名有27项,内容从叛变投敌到答错口令无所不包。战争期间,前线英军有337人被判处死刑,罪名从临阵脱逃到站岗睡觉应有尽有。英军还有五花八门的“战场惩戒”,最典型当属把人绑在炮车轮子或T型木架上,每天绑上几个小时公开示众,不管刮风下雨。这倒不伤害身体,但是很侮辱人格和尊严。这里必须说说侠义豪爽的澳大利亚人,有英军士兵目睹过这样的事:一伙澳大利亚士兵,将一个遭捆绑示众的英军士兵割断绳子救下来,并用刺刀威胁守在一旁的卫兵——再敢把这小伙子捆上去,老子就放你的血。

两名澳大利亚士兵押解一名伪装良好的敌军狙击手

有一次,两天两夜没合眼的某团士兵吉米休斯在放哨时打了会盹。他被连士官长摇醒了,士官长对他说:“要是德国佬这时来了,他们会开枪打死你。下次再让我抓住你睡觉,不管我怎样惩罚你,都没法跟这相比。”士官长掏出自己盛满朗姆酒的小酒壶,给休斯灌了一口,让他完全清醒过来,然后才离开。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幸运。从蒙斯撤退时,两个五天五夜没睡觉的英军近卫团士兵因为在放哨时打瞌睡而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枪决执行。轻一点的违纪行为,士兵会被投入绰号“玻璃房子”的军队监狱,在宪兵的看管下做苦役,生不如死。英军宪兵绰号“红帽子”,普通士兵对他们又怕又恨。英军宪兵的权力很大,进攻中他们可以对躲在堑壕后面不往前冲的士兵当场执行枪决,也可以只因为军服扣子没系好就把士兵送上军事法庭。英军士兵普遍拿宪兵当妖魔鬼怪。弗雷德迪克森回忆,士兵们是这样对付宪兵的:

“有的宪兵还好——他们把脑袋探进小酒馆,说一句,‘我们十分钟以后回来’,这是给我们机会赶紧走人。有些宪兵就不行了,直接冲进来,抡起警棍冲着我们就砸,一句话都不说。我们信不过宪兵,他们大多是王八蛋,对前线当兵的从来没点好,有些很多干脆就是故意欺负人。要是我们跟澳大利亚佬一起喝酒,那情况就不一样了。我亲眼见过,一个澳大利亚兵揍翻了一群宪兵,宪兵全是给担架抬出去的。只要我们跟澳大利亚佬在一块儿,宪兵就从不敢惹我们。”

英军医护兵给受伤的德军战俘定量配发朗姆酒

也实在是拿英国士兵没办法。上有军纪下有对策,英国士兵总能吃上从附近果园里搞到的水果,从附近菜园里弄来的蔬菜。要是哪户法国农民家里不巧被安排了英国士兵住宿,那可真是惨了。有个苏格兰营从阿拉斯附近一个富裕的法国农户家开拔之后,这个法国小农场主叫苦不迭,出来公开控诉,自家丢了“32只鸡外加一头猪”。英军营长则坚称,丢的东西全是给德国人抢走了,自己的人对此没有任何责任。事后,该营的军官食堂连吃了三天烤猪肉。像这样的事情,整个前线时有发生。

人在前线,英国士兵不当值也没什么地方可去。最流行的去处莫过于前线附近的法国村庄。村庄的小酒馆和咖啡馆里总是挤满了英国士兵。酒很便宜,再加上几个罐头,就能跟法国姑娘有一夜之欢。大点的法国城镇都有红灯区,但英国士兵却口径一致地跟外人说,自己对这种“危险的愉悦”持保守态度。比如当时年仅19岁的曼彻斯特团士兵维尔威尔斯回忆:“那种地方确实有人去——我的朋友们可是做梦都没想过,尽管我们的确好奇。许多澳大利亚士兵和加拿大士兵会去那种地方,他们跟我们所受的教养不一样,而且他们的军饷高。”英国士兵的军饷总是不够花,大部分人会将大半收入都寄给父母或妻子,所以自己其实剩不下几个钱找乐子。赴法参战是绝大部分英国士兵第一次出国,法兰西的浪漫风情深深吸引了这些英国年轻人。法国城镇里的餐馆、酒吧、糕点房和纪念品店之类地方很快榨干了英国士兵仅有的一点积蓄。每到夜色已深,街上总能看到成群结队的英国士兵,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地向郊外的军营走去。面对莫测的命运和绝望的堑壕,他们只能这样麻醉自己。

1918年10月,英国部队行军穿过解放的里尔

前线在理论上严禁赌博,但堑壕里的英军没有哪个团不是赌徒成群。扑克牌不用说了,英军中的爱尔兰士兵最是出了名的好赌,赌起来红了眼睛不顾一切。前线有个著名的故事:德军猛烈的炮火之下,两个英军士兵岿然不动,赌一处地标何时会被炮弹击中。飞来的弹片将其中一个士兵炸成重伤,另一个坚持将他背到救护站。那个勇敢的士兵谢绝了上司的奖励,坦言:“我要是不把那老鬼背回来,就永远拿不到他欠我的25个便士了。”

回乡探亲假

回乡探亲假是稀罕的抢手货,英国士兵在前线服役满14个月才能轮到一次。往往事先没有通知,一纸便条就发到士兵手里:“7天回乡探亲假从现在开始。”士兵带着一身前线的肮脏污秽,急匆匆赶回家,一路累得臭死。尽管如此,弗雷德伍德清楚记得,自己回家痛痛快快大睡了五天,只要喜欢随时都能洗个奢侈的热水澡。再度离开这样的生活,重新回归前线的堑壕,无疑是绝大的恐怖。威尔斯形容:“被我抛诸脑后的生活,遥远到仿佛是在月亮之上。我感觉自己只知道前线,其他东西都不像真实的。”

真实的死

前线的经历注定无法与后方的亲友分享。弗雷德伍德从前线返乡探亲,在家乡的小酒馆中一个人静静地喝杯酒时,一个朋友走过来拍拍他的后背:“我猜你一定度过了一段生命中难忘的时光,兄弟。”伍德后来说:“我当时真想告诉他,眼睁睁看着一个人的脑袋被狙击手的子弹打爆是什么感觉,将被炮弹炸碎的人体碎块一块一块捡回来又是什么感觉。但我不可能跟他讲这些。于是,我默默地喝完酒,一个人走开了。”

忙里偷闲抽支烟

死神的双翼无时不刻在前线英军士兵的头上盘旋。一如威尔斯对自己参加康布雷战役的回忆:“从我们这边能看到一大片树林,德国佬也能看到我们。有几次德国人的飞机就从我们头顶掠过,用机枪向我们扫射。然后他们开始炮击,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挨打。突然,炮火停了,我们看到大批军队向我们冲来。我们开火了,刘易斯机枪阻止了他们的攻势。但很快我们得到消息,德国人从侧翼向我们发起了进攻,我们被迫后撤。我左右两边的战友都中弹倒下了,然而我们不能停下。一个战友跟在我们后面爬,努力试图跟上我们,但我渐渐地看不见他了。”

战斗中的人极度紧张亢奋,往往战斗过后才恢复正常。活下来的人心中默默祈祷,对朋友的战死最是难以接受。战斗过后,二线预备壕和堑壕后方的营地中常会见到一小堆一小堆人坐在一起,久久无言。如同威尔斯所说:“点名过后,我找了一圈,看看我认识的人里都有谁活着回来了。几乎没有一张脸是我能认出来的。我真的厌倦透顶,随便找个地方自己坐下。似乎这个营的灵魂已经随所有那些老面孔一起逝去了,不会再跟从前一样了。六个月以后,我也成了‘老面孔’。我明白了,你不能停留在过去,必须不断前进。”

战壕中

在时间和环境允许的情况下,要给阵亡者以正式的安葬。前线英军一般是用毯子或防潮布将阵亡者的尸体裹好,先埋在堑壕后面,再统一迁葬到后方的军人公墓。军人公墓经常有阵亡者的战友前来祭拜,也常有随军牧师主持仪式。死者的个人物品会被收好寄还给家人,那些在前线有用的东西则一般由朋友们分掉。前文提到年仅16岁的新兵乔治道森,进入堑壕第一天即死在德军狙击手的枪下,他的朋友萨契尔写了封信安慰道森的母亲:“作为他的朋友,我十分抱歉,我分到了他的折刀……”

还有数以万计的英军士兵就埋在简易的墓地里,始终未及迁葬。至于那些草草埋在掩体里的士兵,还有被高爆弹炸得尸骨无存的士兵,只能被列入失踪者名单。遍布法国北部和比利时法兰德斯乡间那为数众多的战争失踪者纪念碑,算是这些英国士兵的无声见证。对于他们的纪念,或许可以见于美国著名诗人埃兹拉庞德的诗句:“……他们大群大群地死去,他们中最优秀的人,为了那老掉牙的婊子,为了那千疮百孔的文明……”

 

欧洲各国王冠落地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