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爆炸后,人们都烧焦了
长崎原子突袭
瞬间的爆炸,漫长的创伤
1945年8月9日上午11时,长崎市的人们像往常一样,晾衣服,读报纸,和邻居东拉西扯。
邮递员谷口稜晔骑着自行车穿过山丘,今天他要送几十封邮件;
电车司机和田浩一回到了电车始发站,和同事们讨论着早上的电车事故;
工厂工人长野悦子、堂尾峰子已经工作了一上午,正在期待着午饭时间;
还是学生的吉田胜次和朋友们想要逃课去学游泳,此刻正聚在井边打水喝。
两分钟后,强光闪现,烟云翻腾,瞬时的灼热将长崎化为人间地狱……
投向长崎的原子弹“胖子”
8月9日夜晚,长崎市市长岗田重吉(Okada Jukichi)在浦上地区东边山丘的山顶上,惊恐地等待着山下的火势减弱。8月10日凌晨3点,他开始往山下走。在黑暗中,借着余烬的微光,他跌跌撞撞地穿过废墟和被烧焦的尸体,他家的房屋距离原爆点只有五六十米,昨天还完好的房屋已经不见了。在那一片废墟中,冈田发疯似地寻找着妻儿,他的鞋底都被烧焦了,结果什么都没找到。他急忙赶到自家房屋下的防空洞,看到了至少10具尸体,他的一家人都死在了那里。他虽然很悲痛,但是头脑还清醒,他赶到隔壁的那栋房子,发现副市长家里的几口人也死了。
原爆区仍在冒烟,一天之前还是一片火海,没有人能进得去,冈田是最早进入那里的目击者之一。他身上都是黑色焦灰,他绕过浦上地区东南部的山丘,终于赶到了诹访神社附近的长崎县防空总部的防空洞。冈田市长向永野知事汇报了他所看到的一切,他估计死亡人数在5万左右——比永野知事想象的多得多。永野知事很震惊,他决定要求全市各个区的警察长官定时上报现场最新情况,他每隔半个小时向东京的日本内政部发一次电报,报告这种新型炸弹造成的破坏和人员伤亡的最新情况。
冈田在半夜进入原爆区寻找家人时,由3人组成的记录小分队——资深战地摄影师山端庸介(Yamahata Yōsuke)、作家东俊(Higashi Jun)、画家山田英二(Yamada Eiji)——到达了长崎市郊的道之尾站,这里位于原爆点以北约3.22公里。这个3人小组是由日本新闻和信息局(政府的军事宣传组织)派来的,其任务是把长崎原爆后的情况记录下来,用于反美宣传。由于长崎市的部分铁轨被毁,他们乘坐的火车只能开到比较接近长崎市的道之尾站。
乘坐了11个小时的火车之后,这些人在道之尾站下车的时候已是深夜,他们开始步行前往市区,去长崎市南部的军警总部报到。他们途中经过了一片山坡,谷口当时就躺在那附近。他们站在长崎市北部的一座小山顶上,看到了原爆后的浦上地区,那里有一些余烬还在燃烧,废墟上冒出滚滚黑烟。
“我们步入了这个恐怖之地,”东俊后来写道,“就好像是踏入另一个世界的一段旅程。”在月光下,借着零星的火光,他们找到了南北向穿过浦上地区的长崎市主路,那条路的路面几乎被灰烬瓦砾覆盖了。走在路上,周围冒着火光,空气越来越热。他们有时会被路上的尸体绊倒,他们看到很多人躺在路边讨水喝。一位母亲怀里抱着她死去的孩子,有些迷糊,有些困惑,呜咽着哭求帮助。他们也帮不上忙,只能说一些善意和鼓励的话。当一脚踩到“又软又有弹性”的东西上时,东俊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踩在一匹马的尸体上,被吓了一跳——更可怕的是,有一个人突然从地下的洞里钻出来,抓住他的腿,乞求帮助,他被吓得魂飞魄散。
爆炸两个月后的长崎
他们3个人走了两个小时,路过了吉田躺卧的那块田地,还路过了长野和她父亲所在的那个拥挤的防空洞,终于到达了军警总部,那个军警总部的建筑受到损害但并没有完全倒塌。报到之后,他们3个人走到附近的山上,等待天亮。
早上5点42分,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阳光穿透被烟雾笼罩的城市。在晨光下,隐藏在山上过夜的人们下山了,躲在防空洞里的人们也出来了,被原爆摧毁的长崎市逐渐展现在这几千人面前,也展现在山端庸介和他的同伴们面前。他们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城市的废墟中,或者跌跌撞撞地逃离这片废墟。“甚至他们的眼睛都被烧伤了,”山端庸介回忆道,“眼睑外面又红又肿,就好像是眼皮被由内向外翻过来了,眼睛的边缘就像是鸡的脂肪那种黄色。由于眼睛看不见,他们向前伸着双臂,摸索着往前走。”山端庸介和他的同伴们开始向北行进, 经过了倒塌的长崎站,进入了原爆后的浦上地区,山端庸介完全专注于他的拍摄任务,这里如一个生还者所说“就像是单色、无声的地狱。”
一堆废墟下面露出了一个人的大腿。一个大约18岁的女孩子站在一具遗骸旁边,凝视着远方。一个穿着和服的老妇人爬过废墟;她的身材很小,与身后倒塌的工厂残骸形成了某种对比。地上到处都是大人、孩子和婴儿的尸体,很多尸体都被烧焦了。有的尸体张着嘴,好像在喊救命,还有一些尸体保持着双臂张开的姿势,“想要抓住些什么,”东俊写道,“那是人们在火海中极度痛苦的最后挣扎。”一个男孩子,大约10岁,背着他的弟弟,他脸上有一道道的泪痕。他的弟弟用小肉手抓着他的胳膊,把小下巴紧贴在他的肩膀上,张大眼睛看着镜头,而小圆脸上满是血迹和尘土。
来自附近城镇、乡村的警察和救援队,与平民志愿者一起奋战,他们使用木门、木头板子和担架,从原爆区把伤员们抬出来。紧急救援人员使用手动工具,把市区的南北向主路清理出了一小部分。寻亲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进长崎市,在被夷为平地的原爆区辨识家的方向。两个男人在一具被烧焦的女尸旁边大声争吵,这具女尸被发现时的位置是在他们两家的房子中间,两个男人都说那是自己的妻子。另一个男人从自家房屋的废墟下救出了怀孕的妻子,但是他刚把妻子抬到一个木板上,妻子就停止了呼吸。一个小女孩在自家房屋的灰烬中发现了妈妈的戒指,但是没有找到妈妈;另一个小女孩在自家房屋附近的路上发现了一具没有眼睛的尸体,根据尸体嘴里的一颗金牙,她认为那具尸体是她妈妈。一个 16 岁的男孩子跑回他家的那个街区,找到了他家倒塌的房子,从废墟中挖出了他的姐姐、祖父和叔叔的尸体。他从他姐姐的头发上取下一个玳瑁发夹,作为最后的纪念。原爆区的废墟还在冒烟,很多人在那里寻找亲人,焦土烧穿了他们的鞋底和鞋尖,灰烬烫伤了他们的双手。一个 7岁的男孩子蹲在地上,他的哥哥和姐姐已被烧成一堆灰烬,他的眼泪滴落在那堆灰烬上。“眼泪落下的地方变成了黑点,”他回忆道,“那堆灰烬上很快就布满了黑点。”
无家可归的人们
吉田的家在诹访神社附近,他家的房子轻微受损,他的父母和家里的4个兄弟姐妹都平安,他一直没有回家,他的父母很担心他。在8月10日早上,田渊——吉田的那个伤势不重的朋友,他在前一天晚上离开吉田和其他几个朋友——的父母突然来到吉田的家里告诉他们,田渊在夜晚离开吉田和朋友们所在的河堤,走出浦上地区,翻山返回家中。田渊的父母赶紧给他们报信,跟他们说,至少直到昨天深夜,吉田还活着。吉田的父母从家里跑出来,到浦上地区寻找他。
那天早上,救援队的成员们发现了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吉田,他们用一个木制担架把他抬到了设在防空洞里的临时救援站。吉田的脸和全身都被缠上了绷带,人们又把他抬到被毁的长崎商业学校的土操场上,伤员们并排躺在地上,那里已经有几百名伤员。听到飞机飞过的声音时,那些志愿者都逃到防空洞里,吉田躺在地上动不了,完全是暴露的。毒辣辣的太阳照下来,他记得,“就像是在受刑,被缓慢处死。”最终,他昏迷了。
吉田的父母赶往原爆点附近,沿途看到那么多的尸体,他们压住自己的震惊和绝望,踏着滚烫的废墟往前走。路过破裂的水管时,他们会停下来,在水流下冲一冲被烫伤的脚,缓解一下脚上的疼痛。他们终于赶到了吉田所在的那个被毁的学校,他们看到一排一排的伤员们躺在学校的操场上,那些伤员都被烧得满目全非,身上缠满绷带,根本分辨不出来谁是谁,许多伤员在痛苦地呻吟,呼唤着家人的名字。
“我的父母很焦急,”吉田说,“他们大声呼叫我的名字——‘胜次!胜次!’——答应的声音很多,而且那些声音听起来都一样。‘我们永远也无法找到他了!’我母亲跟我父亲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回答说,‘那么我们就靠近他们的耳朵,轻声呼喊他的名字。’”他们经过几十个伤员的身边,在每个伤员的耳边轻声呼叫胜次的名字。当他们终于来到被烧伤的吉田身边时,他们一看就知道是他们的儿子。他们把他抬起来,放进一个小推车里,推着他走了约7公里的路,穿过还在冒烟的废墟,然后绕过山丘回到家中。他一路哭叫着,迷迷糊糊地自言自语,讨水喝,他说他感到太热了,他说他想妈妈。他昏迷了4个月,直到12月中旬才恢复意识。
到了中午,山端庸介、东俊和山田英二向北穿过浦上地区,经过浦上川沿岸,看到了三菱重工工厂被摧毁的钢铁残骸。天空万里无云,山端庸介拍摄了被夷为平地的浦上地区的全景。工厂的黑色大烟囱孤零零地高耸在那里,地面上腾起滚滚黑烟。大多数的电线杆子和树木都倒了,断成了碎块,只有少数还歪斜着立在那里,电线杆子的电线垂落在地上。在被毁的一个电车站台上,一位母亲和她的婴儿都被烧死了,两具烧焦的尸体靠在一起。在被毁的有轨电车车厢里,坐在座位上的乘客们都被烧焦了,他们的尸体仍然保持着爆炸瞬间的姿势。
在浦上地区,还有很多大人孩子被困在废墟中,或者受了重伤,躺在地上动不了,他们呻吟着,哭叫着,哀求帮助,讨水喝。山端庸介后来反思了他那天的精神状态——他认为那是在极端惨烈情况下的不可原谅的漠然——坦言:“也许是因为太惨烈了,我没有回过神来。”
人们穿着校服或工作服,也有一些男人赤裸着上身,走着或骑自行车穿过废墟和灰烬,赶回家里或者赶往家人的工作单位。他们找到家人的尸体,把尸体临时埋葬在已成废墟的家中,或者在荒凉的田野堆起柴火,把尸体火化掉。浦上地区的山丘被烟雾笼罩,一些人向山里走去,带着大包小包,包袱布里包裹着他们从家里救出来的财产。在路上,有些人停下来,盯着地上的尸体,无法继续走下去了。还有一些人低头赶路或直视前方,他们面无表情,好像是处于恍惚状态——在日语中,这种状态被称为“无我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