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腊日记:戈登攻打苏州太平军和杀降事件
撰文:查尔斯·德雷格
翻译:潘一宁 戴宁
编者按:包腊(Edward Charles Bowra)和包罗(Cecil Arthur Verner Bowra)这对父子,与晚清政坛的大红人、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有着极为深厚渊源。他们是赫德诸多影响中国局势政策的实际执政者,是在华海关洋员群体的代表性人物。包腊的日记中记录了戈登攻打苏州太平军和杀降事件。
1
常胜军强攻苏州
为了尽可能遏制队伍中不断出现的破坏活动,戈登将大本营从松江前移至昆山。他率领装备精良的部队和威力巨大的炮兵辎重,向苏州郊外几处防守坚固的小镇发起强攻,随后逼近苏州城下,开始实施包围行动。
11月5日,包腊在日记中写道:
在我看来,白齐文装出一副温和老实的嘴脸,获准再次进入上海,并一直无声无息地待在租界的家中。对他的控告和判决,皆称其公然背叛清军,行为卑鄙无耻。但他利用戈登的宽宏大量,钻进租界,再次蓄谋对抗清廷。偏偏愚不可及的朝廷饶了他一命,让他得以苟延残喘,继续作乱。
至于戈登,给他任何崇高的赞誉都不为过。他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一名品格高尚的绅士。他身上汇集了圆桌骑士的所有风度和勇敢,还要加上技术娴熟的士兵那种灵活的作战技巧……等等,等等。
这种溢美之词滔滔不绝,超过上述笔墨一倍之多。难怪包腊当晚就离开驻地,直奔前线,去拜见这位盖世英雄。像包腊这样的低级职员,刚刚到任不足一月,却要请10天假,未免过于缺乏纪律性了。
人们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已经“走人了”,就像3年前他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他的前辈同僚只好接受这么一个既成事实。
我于午夜12点出发。天气潮湿,雨雾迷蒙,但很快又雨过天晴了。我睡了两个小时,醒来后看见满天星斗,比伦敦的星星更大,也更明亮。船员们站在船尾,面向前方,奋力划桨。每划动一次,都伴随着单调、像是呜咽的歌声。
我跌跌撞撞地来到侍童身边。他正蜷缩在舱门口,头枕在一箱啤酒上,长长的发辫垂落在地板,弯弯曲曲如同一条青蛇。
船行缓慢,第二天我就开始不耐烦了。午饭吃的是船员们说的红烧肉,颜色如同马鞍革或乌木。饭后,我花钱雇了一匹奇丑无比的小马,开始走陆路。我们穿过广阔的田野,这里的农田土壤肥沃黝黑,没有篱笆。点缀其间的是高低起伏、若隐若现的西瓜,还有红铜色的南瓜。我们翻过遍生着低矮粗壮藤蔓的红色丘陵,来到一片高大浓密、如同篱墙一样的谷子地(疑为高粱地)。谷子秸秆形状似竹,叶子如柳,小风吹过,会发出欣快的轻声絮语,犹如音乐一般。在大路上,我们超过一辆辆骡车、牛车,车上满载着支援戈登的物资和弹药。水车吃力地转动,水花四溅,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路边的茅屋残破不堪,还能看到一些水果摊,农民无所事事,围在一旁。又经过几处山崖和荒地,偶尔可以看见肯特郡的那种果园。果园里有红彤彤的苹果、黄澄澄的梨,沉甸甸地挂满枝头。
一些往相反方向去的牛车与我们擦肩而过,行进速度大约每小时一英里。牛车上装着茶叶、稻米、棉花,都是销往英国市场的。拉车的公牛沉默地靠在一起,缓缓前行。
后面的驾车人手里拿着长长的刺棒,不时戳到某只越位的畜牲头上,以示警告。车后跟着一位身穿蓝色布裤、粉色布衫的女人,迈着粽子似的小脚蹒跚而行,模样就像在踩高跷。她把脸扭向一边,生怕看到洋鬼子的恶魔之眼。
翻过一桥,眼前出现的画面简直就是一幅临摹作品,与家里盘子上印刻的那种柳树景致如出一辙。此时正是黄昏时分,我们停顿片刻,让马匹歇歇脚。下面平底船上挂着的灯笼,将金黄色的光柱投向四周的水面。远远近近的河面上,可以看到船尾木板上闪烁的灶火。中国人就围坐在那里吃饭,火光将奇异的影子投射到他们脸上。
我们来到一间小客栈,决定在这过夜。这里最好的房间,其实只有空荡荡的四壁和光秃秃的屋顶。仆人里里外外忙个不停,最后我们终于坐下来享用晚餐。晚餐有鸡肉和米饭,还有泛着泡沫的苦啤酒。美味的啤酒冲刷掉了我们嗓子里的尘土,抚平了胃里翻涌的胆汁和脑子里的乱麻。
黎明时分,我们再次上路。走过的乡村景致大致相同,只是沿途的乡野越来越荒凉。一路上,匪患肆虐、生灵涂炭的印记比比皆是。终于,苏州城隐隐约约地出现在视野里。
这是第三天晚上8点。可以看到一道黑黢黢并且泛着微光的防线,那后面有无数灯火映出的光亮。我明白了,这里就是太平军大本营,而我离戈登的前线阵地已经不远了。很快,我听到了哨兵的盘查口令,还听到长枪枪筒磕碰刺刀架发出的咔咔声。我心里甚至在琢磨,一个受过训练的士兵是否能在黑暗中打中50步开外的目标。
不过我可不想做这个实验。于是,我回答了口令,进入围栏,然后立即有人领我去指挥部。借着幽暗的星光,我可以看到一排排的帆布帐篷,阴森森地排列在那里。到处都有无所事事的士兵,有些在抽烟,有些在赌钱,还有些学欧洲大兵的样子在消磨时光。大炮分散地摆在各处的沙袋炮台上。马匹都备好鞍具,齐整地拴在一起。眼前的一切是大战将至前的景象。我一边看一边跟着领路人往前走。
来到河边,我发现戈登正在一条布置得很舒适、便于行动的小船上。船上的空间正好够他活动、吃饭和睡觉。此人事迹我早有耳闻,恨不得早点一睹真容。他的一举一动很有可能会极大地影响中国未来的命运。但出乎我的意料,他竟是一位身材不高的年轻人,有一双栗色的眼睛,鼻孔清理得很干净,嘴唇上蓄着浓密的小胡子,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军人气质,虽貌不惊人,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戈登原本是那种典型的万人迷,头发卷曲,皮肤光滑,仪表堂堂。在伦敦社交季期间,他会身穿纤尘不染的制服,戴着天使脸蛋儿般平滑的手套,巡游于社交名流聚会的海德公园及林荫道间。但这位英国的花花公子也是勇敢之人,不时展现出将军事技巧与务实眼光相结合的才干,眼下更是人尽皆知。
他热情接待了我,又把我介绍给他的助手布朗——陆军司令伯朗(Brown)将军的弟弟,以及他的副官库可汗(Kirkham),后者据说是一位精通战争之道的优等兵。我们在那条逼仄的小船上度过了愉快的夜晚。其间,戈登给我们讲述了他带兵打仗时碰到的各种奇闻轶事。他对部队里训练有素的中国士兵评价极高,认为他们个个都是纪律严明的战士。他显然认为,苏州城一定能攻克,而且指日可待。对这样一位身居要职、手握重兵的人,我不想再提出更多问题。
第二天一早,我陪着戈登巡视整条防线。我惊奇地发现,这位具有实战技巧和非凡能力的英国军官竟然创造出如此非同凡响的成果:各处堡垒修筑得角度恰当,防守到位;挖掘的条条战壕也是质量精良;仔细搭建的隐蔽通道使战壕与大炮相连。看来,英国人的技术无所不能,即使他指挥的是半开化的军队。
每隔一段距离就设有一个岗哨。一旦你走进15步的规定距离,哨兵会以标准姿势完成“拉枪上肩”,即将恩菲尔德步枪扛在右肩上。看着这些身穿蓝布裤褂的清廷士兵挖好战壕,筑就堡垒,布置巨炮,你可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当你听到他们那些英勇事迹,或者亲眼看到一声令下,他们奋不顾身冲入战场舍命相搏的气势,你就不会再有这种不协调的错愕感了。
进攻的战线一直逼到城墙下,离城门也就两三百米的样子。自始至终我都在场,枪声大作,炮声不断。我终于参加了一次进攻,甚是过瘾。
那天下午,刚吃过午饭,戈登下令,我们必须拿下太平军在城东门前布置的石垒阵地。我当然不能落在后面,于是随军出征。我方的战士准备就绪后,立刻跳出隐蔽阵地,发起冲锋。事先我并未料到会冲到如此近的距离,所以未携带其他武器,身边只有一支在槟城买的沉重手杖,还有下船时戈登借给我的左轮手枪。
出乎我的意料,太平军并不肯轻易撤退。他们顽强抵抗,子弹如同暴雨般向我们的队伍倾泻而下。在这种情况下,极有可能中弹负伤。我开始为自己逞一时之勇后悔不已,心里祈祷能活着回到上海。此时,戈登令我军迂回前进。我们立刻遵命,战士们兴奋异常,我却慌乱至极。
此时,我们已经推进到离石垒仅有50码的地方了。
见我们阵形散乱,太平军趁势杀出,扑了过来。只见一群人突然从石垒后冲出,接着就陷入一场厮杀混战,见人就砍,见人就杀。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四周情况,一个体形彪悍的太平军士兵便向我猛攻过来,我慌忙招架。他挥舞着一支三米长的红缨枪,朝我刺来。枪头锃亮,一尘不染。当时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可惜了,这么好的枪头,马上要被我的血浸染。
我完全忘记了说中文,无法向这个士兵提出建议,让他别把这个洁净无瑕的枪头弄脏。于是,我左手用手枪向他瞄准,右手挡开他的扎枪。开枪,未击中。接下来,我像疯子一样,不停地跳来跳去,躲闪着红缨枪。再开枪,这次打中了,对方手中的武器掉落。
令我惊讶的是,这个士兵并未像其他中国人那样,无声无息地倒地丧命,而是又向我扑来,用蛮力抱住我,与我一同滚翻在地。我的左轮手枪再次响起,这才让我摆脱了他的纠缠。尽管一切都发生在一分半钟的时间里,但此时太平军已经撤退,戈登也已占领这块阵地。
2
杀降事件
包腊的生活中不断续写着新内容。在他回到工作岗位的当晚,那个贼心不死的白齐文再次登台,上演了一场精心策划的谋反行动,他甚至从上海港口里劫掠了戈登的旗舰。
该省的中国巡抚手中握有特权,如同半个皇帝一样。他不时会送来几艘蒸汽炮舰。炮舰在剿灭太平军的战斗中屡建奇功,在这些炮舰中就有这艘“飞尔复来”号(Firefly)。当时,它停靠在英国领事馆外面的河上,准备第二天早晨启程,前往苏州。但就在午夜12点,几个洋人强盗悄悄潜到戈登的船边,劫持了炮舰,并将船员扔进河里。随后,他们又悄无声息地解缆起锚,逆流而上,连人带船一同投奔太平军。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是吗?从拥挤繁忙的港口抢夺了军舰,然后毫发无损地撤离。据说,白齐文是整个阴谋的总策划者。当然,最终他逃脱不了被擒的下场。但不管怎么样,这完全是当初戈登放虎归山、养痈为患的结果。
11月底,有消息传来,称李-阿舰队解散,且李泰国被撤职了。
谢立德·阿思本的旗舰“江苏”号到达此地,并带来了一个令人难过的坏消息:北京的中国政府拒绝给予中英联合舰队所希望的待遇,或者说,没有授予其要求的特权,因此阿思本拒绝指挥行动。他执意拒绝参战,表示除非能够完全脱离所有地方当局的挟制,仅听命于大清皇帝。
然而,这个省的抚台偏偏是个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他可以切断大清政府的所有供给,除非他的港口及周边的船只全部听凭他一人调遣。清政府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最终还是向这位顽固自大的抚台大人妥协。这正是中国人与众不同之处——不知何去何从时,干脆放弃任何抉择。从北京传来的最新消息说,朝廷已经乱成一团,老朽的保守派占了上风。
李泰国已经辞职,赫德奉命接任。李泰国固然精明强干,但走到这一步,他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12月初,苏州被攻克。接踵而来的杀降事件令戈登怒不可遏,在整个上海引起不小的骚动。
12月6日,整个上午,这里都骚动不安,这是因为戈登的信使带来了攻克苏州的战报。消息说,部队中四分之三的欧洲军官都在战斗中负伤,有的伤情严重,而太平军依然据守部分城区。
另有消息说,本省抚台率部亲临,背弃了戈登与太平军将领达成的投降协议。这些将领正是因为有戈登的担保才前来投诚的,而抚台在戈登不在场的情况下,将这些降将逮捕、杀害,且手段非常野蛮,惨绝人寰。
戈登返回军营时,那些他承诺要饶恕的将领已被开膛破肚,陈尸桥头,而其他的斩杀行动还在进行之中。这位虎胆英雄、高贵的绅士,立刻杀入人群,救下那些受害者,并亲手击毙35名抚台的军官。
随后,他将自己的部队撤回昆山,在那里等待伯朗将军。惊悉此番暴行,将军立即动身,离开上海。戈登欲辞去统领之职,但截至目前,除戈登之外,还从未有人能够拯救节节败退的清军。如果没有他的高超技巧和才干,太平军必将很快卷土重来,包围上海。
12月11日,抚台又制造了新一轮暴行。伯朗将军遂决定占领太仓和昆山,虽然这里处于30英里安全区之外。这些行动无疑会招致中国人的更多仇视与误解,他们也正变得越来越难缠。我觉得,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逼无奈,再次出手教训他们,让他们学习学习该如何打仗。中国的古老文明已走到尽头,行将灭亡。3000年的信仰和政权此刻危若累卵,摇摇欲坠。
12月17日,仍然没有苏州方面的消息。只听说,整座城市已被清军洗劫一空,城内居民惨遭杀戮。戈登仍然守在前线,此时他代表英国政府统领部队,而不是代表中国政府。
伯朗将军已从苏州回来,对那里发生的暴行义愤填膺。我昨天就在司令部食堂吃饭,他讲话的样子让我颇感有趣。他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家伙,但只会喋喋不休,没有多少真本事。
这些传言有许多夸大其词之处。戈登部队的洋人军官的确伤亡惨重,但绝对没有多达四分之三这回事。但是,戈登的确计划在两艘炮船的支援下亲自捉拿抚台,并向清政府控告后者背信弃义。而说他大量击毙清军将官也完全是一派胡言,那都是包腊钦佩的熟人——从苏州回来的维根斯坦亲王杜撰的不实之词。
同样,他对伯朗将军的贬损也是信口开河,缺乏根据。伯朗将军实际上完全具有决断能力、判断能力和指挥策略。他到达昆山后,充当起常胜军的临时指挥官,缓解了戈登的过激行为;他促成与抚台的会晤,并严厉斥责了抚台的行径。他的果断行动稳住了阵脚,挽回了我们的声誉,也扭转了一败涂地的局面。
现在,又一新情况让上海的富商们感到焦虑不安。美国内战已接近尾声,南方邦联用于封锁北方商业航道的武装船只“亚拉巴马”号(Alabama)已在茫茫大海上游弋18个月之久,专门劫掠美国商船。这艘船是在英国西北部城市伯肯黑德(Birkenhead)建造的,舷号为“290”,后在亚速海群岛(Azores)完成装备。包腊写道:
今天早上,美国蒸汽船“福建”号(Fukien)挂起了英国旗。这是一艘体形庞大,速度极快,在这一带沿海地区进行贸易的船只。船尾处的“纽约”二字已被涂掉,以“香港”二字取而代之。实际上,此举是由《法国邮报》(FrenchMail)刚发来的一则消息引发的。那则消息称,“亚拉巴马”号已到达周边海域。于是,港口里一半的美国船只都在考虑悬挂英国旗,并申请英国船舶国籍证书。
此时的太平军,虽然大势已去,但仍负隅反抗,继续犯下种种残暴罪行。
今天早上,我的先生带来一位小个子清官,他刚从抚台大营里来。就在前一周,一座修筑着防御工事的小村镇落入清军之手。清军进村,一连串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尸首赫然在目。显然,这40具尸体是违抗命令的下场,他们一定是急于投降或不愿作战的人。双方似乎是在进行一场野蛮的较量,看看到底是谁更冷血凶残,谁更罪孽深重。
圣诞之夜,包腊写完了这段日记,并将其寄送给父母。几个月来发生的一切令他十分兴奋,这本身也足以让大多数年轻人沾沾自喜。然而,包腊却意犹未尽。
我准备再次出城。我将带上我的枪,这次有借口了。还要带上我那位永远流着鼻涕并且对手帕不屑一顾的中文先生与我同行。我要去会一会太平军,看看他们是否真的如报道所说,善待外国人。
但此次行动并未成行。据可靠猜测,他应该是那自视甚高的老毛病又犯了,最终还是决定返回办公室,老老实实地伏案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