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文人与旧式太太的婚姻故事:凑合?不凑合?改造?

1919年,美国哈佛。

未来的国学大师兼大龄剩男陈寅恪与同样是剩男的好朋友吴宓聊起了爱情,他说,爱情分为五等。

一等爱情是最上乘的,这是一种纯粹的灵魂之交,可以说是超越生死,比如《牡丹亭》的杜丽娘;

二等是精神恋爱,也就是相爱但是并没有肉体结合,比如《红楼梦》里的宝、黛等,及历史上那些未嫁的贞女;

三等是春宵一刻,却一辈子念念不忘,比如《红楼梦》里的司棋与潘又安,和还有那些寡妇;

四等爱情是平平常常的一辈子,并且没有任何的外遇;

五等也就是最低级的,无所谓情,唯欲是图。

此话一出,吴宓的小眼睛放出了灼灼的光,他赶紧记在自己的小本本上,反复背诵。

于是,追求一等的爱情,成了吴宓终身的信念。

毛彦文

他为了追求前妻的闺蜜毛彦文,不惜登报告白,谈恋爱被人比作上厕所。

死缠烂打被拒绝后,他“一见就爱”和“甚惊其美”者甚多,还一一记录在册:“敬精神上最相契合,绚生活上颇能照顾,铮机会最多,宪初是社交美人。”

最后家庭负担很重的病美人邹兰芳主动投怀送抱,吴宓喜不自禁。三年后,佳人去世,留下一堆侄儿、侄女由吴宓抚养。

把爱情当做宗教,狂热地追逐却又无的放矢,使得吴宓一生的爱情迷乱又可笑。

而悲观而理智的陈寅恪明白,莫说一等的爱情难寻,在那样的时代,二等、三等的爱情也是奢侈,不如一生一人,倒还可能做到。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在38岁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出身名门的30岁老姑娘唐筼,俩人一生相守,渡过了风风雨雨。

在自知命不久矣的时候,奄奄一息的陈寅恪,为自己,也为妻子留下了挽联:

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肠断史。

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

只求四等的爱情,却获得了一等一的爱情。

因为,他付出了真诚和忠贞。

陈寅恪全家福

而对于另外一群和他们同时代的文化人来说,陈寅恪、吴宓这样的困扰都没有,因为他们早早地被家庭已经安排好了妻子,无论美丑、无论好赖,都没得选。

所以,在他们看来,他们压根连爱情都没有,惶提什么几等了。

民国时期,封建的旧式的社会被民主、自由的浪潮冲洗,新与旧在大变革之下更替。读了那么多新书、新学,娶个自己心仪的新式太太,这才是一套的。

如果彼时还没婚约的,自然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慢慢找。但如果已经有了旧式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又该如何是好呢?

大多数人是要反抗的。

再加上《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中明文规定实行一夫一妻制,对于照样娶姨太太的军阀官宦和娶不起多个太太的穷人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对于读书识理要脸面、又有恋爱精神需求的文化人来说,这却成了一个巨大的挑战。

因为只能娶一个妻子,就意味着他们如果想“灵与肉结合”,就必须一次到位,不能指望把大老婆摆在一边,再添几房“满足精神需要”的妻子,除非离婚再换。

于是,文人圈迅速掀起了一股“抛弃封建包办原配”的风潮。

张幼仪与徐志摩

01、凑合

对于文人来说,喝再多的洋墨水,“父母之命不可违”,“以顺为孝”这些传统观念依然把他们束缚得死死的。所以,他们很多选择的是先反抗,不行就凑合,实在不行了再说。

1917年夏天,胡适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含泪告别了美国的女朋友,回国履行婚约。

虽然之前动过解除婚约的念头,但母亲坚决反对,孝顺的胡适也就从了。他在《竟业旬报》上发表的《婚姻篇》愤愤写道:

“中国男女的终身,一误于父母之初心,二误于媒妁,三误于算命先生,四误于土偶木头,便把中国四万万人,合成了许许多多的怨偶。”

但事实上,根据真香定律,结婚后,胡适和江冬秀过得还不错。江冬秀虽然是旧式女子,但是她出身名门,落落大方,仗义疏才,聪明知进退,还做得一手好菜。

异乡的胡适曾经收到太太寄来的一件棉衣,口袋里有一个小纸包,打开来,里面竟是七副象牙耳挖,细心体贴至此,胡适的心终究软了。

胡适与江冬秀

虽然有过闲花野草惹乱了胡适的心,江冬秀拿着情书毫不客气地唱念做打,撕破他的脸皮,让胡适明白风花雪月的代价有多大;当胡适准备狠狠心,做点不要脸的事,江冬秀号称要一把菜刀劈死自己和儿女的“大无畏”,很好地解释了不要脸怕不要命的。

胡适只能偃旗息鼓,痛并快乐的他提出了新的三从四德:

太太出门要跟从、太太命令要服从、太太说错了要盲从;太太化妆要等得、太太花钱要舍得、太太生日要记得、太太打骂要忍得。

虽有惧内的嫌疑,但一个男人这么说,他对婚姻应该并非不满,甚至应有几分甜蜜。

02、凑合不下去

既然胡适的幸福是个例,那么大多数的旧式婚姻是不幸福的。

这种不幸福又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完全凑合不了的。比如鲁迅、张恨水、郭沫若等。

要做到完全不凑合的,必须有背负“不孝”和“残忍”的勇气。除了天生的“心肠硬”,大多数还源于婚姻中的欺骗,击穿了他们对婚姻最后一点期待。

识字、不缠足是鲁迅的最低要求,为了迎合鲁迅,媒人骗他说朱安识字,结果一结婚,才发现她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那么他以前写的信,统统都是白写;朱安是小脚,但结婚那天,她穿了双大号绣花鞋,结果下花轿时,一不小心鞋子掉了,露出三寸金莲,当场露陷。

以上种种,让鲁迅的婚姻从一开始就似乎充满了欺骗,这让倔强的鲁迅封闭了跟朱安沟通的所有通道,丧失了所有可能性。

朱安

挨过新婚夜后,鲁迅住到母亲的房间里,婚后第四天,鲁迅就携二弟周作人去了日本。

“她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鲁迅在碰见许广平后,终于知道了爱情的滋味,但是朱安则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承受着无尽的孤独和屈辱。

作为一份不受欢迎的礼物,她又何其无辜?

对于张恨水来说,虽然是由母亲包办的婚姻,但他对那个暗示要嫁给他的女孩颇有好感,对婚姻他充满期待。直到进入洞房,他才发现张家人被骗了,原先的漂亮、苗条新娘被媒婆掉了包,换了一个叫徐文淑的又丑又胖、眉眼木讷的女人。

新婚的夜里,张恨水对着月亮长吁短叹。

后来张母答应儿子可以再娶一个媳妇,前提是生个孩子,让徐文淑一生有个伴儿,张恨水答应了。

徐文淑生了一儿一女,但后来都夭折了,张恨水也懒得再出力,从此也不再理她,只月月给她寄生活费。

徐文淑倒也想得开,她照顾婆婆,照顾张恨水第二房妻子胡秋霞以及胡秋霞的孩子们,像个保姆一样。勤劳和善良虽然换不来丈夫的爱,但至少可以让她黯淡的人生多一点点温暖和价值感。

徐文淑

郭沫若也是被家里一封信骗回来的,说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女方读过书,有貌有才,关键是没有缠过足,各方面条件都符合他的要求。

郭沫若没有自由恋爱的对象,自然也愿意回家。

但婚礼当天,郭沫若揭开盖头大失所望,新娘张琼华不仅貌不如意,还裹足,他后来在《黑猫》里形容他的感受:“隔着口袋买猫儿,交定要白的,拿回家来才知是黑的。”

新婚之夜,郭沫若拿着本《庄子》读到天亮,第二天去张家回门,又拿着本《文选》躲避。五天以后,郭沫若东渡去了日本。

再见面的时候,已是26年后。

1939年,彼时的郭沫若名成功就,带着第三任妻子于立群回家,看到被遗弃在这里26年的张琼华,他当着众人的面向她鞠躬致谢,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郭沫若、于立群及子女

大概没有女人愿意丈夫在面对自己的时候,用愧疚替代爱情,但对于张幼仪来说,徐志摩大概连愧疚都没有给过她。

张幼仪怀孕了,丈夫徐志摩立刻说:“把孩子打掉。”她说:“我听说有人因为打胎死掉。”徐志摩冷冰冰地答道:“还有人因为火车事故死掉呢,难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车了吗?”

见她不肯打掉孩子,徐志摩不辞而别,再找到她时,不过是为了让她赶紧签字离婚,“你一定要现在签字……林徽因要回国了,我非现在离婚不可。”

还有一种是凑合到后来,有了心仪之人,便不愿再凑合的。

1922年夏,25岁的朱光潜回家探亲,强扭不过家里的安排,他与那名陈姓小脚女人很快就结婚了。

后来他去香港读书,陈氏为他生下一个男孩取名为朱世粤。

朱光潜在遇到奚今吾后,想要离婚的心变得坚定,但他知道父亲肯定不会同意,在对峙多年后,父亲终于同意他和陈氏离婚。

朱光潜在书里写道:

“一般人误解恋爱,动于一时飘忽的性欲冲动而发生婚姻关系,境过则情迁,色衰则爱弛,这虽是冒名恋爱,实则只是纵欲。我为真正恋爱辩护,我却不愿为纵欲辩护。我愿青年应该懂得恋爱神圣,我却不愿青年在血气未定的时候,去盲目地假恋爱之名寻求泄欲。”

所以,他与第二任妻子奚今吾,两人一见钟情、白头偕老,不失为一段佳话。

朱光潜与奚今吾

同样是被迫娶了旧式女子的徐悲鸿,给他的第一个孩子起名劫生,应劫而生的意思!

只是他后来碰见的蒋碧薇却并非良配,她是一个性格活跃的人,而徐悲鸿则是渴求安静平稳的人,婚后两人为此吵闹不止,蒋碧薇还给他织了顶带色的帽子,一段轰轰烈烈的自由恋爱以离婚告终。

男人不愿意凑合了,可以转头而去,求其所爱,而这些女人却大多被困在了原地,不得翻身。

张幼仪的可贵之处,就在于能够破茧成蝶,让那个看低了她的男人也不得不赞她一声。

03、改造

在这些凑合、无奈、残忍之中,还有个特别的存在,就是蔡元培。

蔡元培21岁那年中举人,这一年,他依据父母之命迎娶了王昭。

婚礼那天,蔡元培第一次看见王昭。婚后,两个人过得并不愉快,王昭没有文化,裹脚,还有洁癖,节俭到吝啬,总自称“奴家”,蔡元培却生性豪放、不拘小节,还有点大男子主义,两人常发生口角。

但对于蔡元培所做的一切,王昭都无条件支持。所以即使对婚姻不满,蔡元培并没有去外面寻找新的慰藉,而是选择改善他的婚姻。

1900年,蔡元培写出了著名的《夫妻公约》,劝解妻子大胆地放脚,而且还着重强调夫妻之间应当注重交心,只有破除封建守旧思想,力求男女的人格平等,夫妻之间的感情才会更加融洽。

王昭也希望能够改善与丈夫的关系,在共同努力下,这对结婚十多年的夫妻逐步互相理解、修复感情的裂痕。从此两人真正拥有了幸福的婚姻,蔡元培形容为“伉俪之爱,视新婚有加焉。”

蔡元培与王昭及子女

可惜好景不长,就在这一年王昭因病离开人世。蔡元培极为悲痛,为王昭写下悼文,其中有:

“自由主义君始与闻,而未能免俗,天足将完,鬼车渐破,俄焉属纩,不堪遗恨竟终身。”

蔡元培的可贵,不仅在于那个时代,放在当今来看,亦然。

过了缝缝补补的年代,我们已经习惯了不那么好的就丢掉,麻烦的就算了。越来越少的人对需要经营、需要退让、需要放弃一部分自我的婚姻保有耐心。

结语

说了这么多故事,貌似所有的主动权都在男人手里,这些旧式女人的命运,完全取决于她们的丈夫是选择丢掉、废弃或者珍视她们;

而对于男人来说,所有的主动权似乎在命运手里。谁知道盲选的妻子会是什么样的呢?

时代的进步,并不在于能够保证新式婚姻比旧式婚姻幸福的概率更高,而在于男人终于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而女人终于摆脱了被挑选的命运。

等我们终于能够平等、自由地表达我们的意志时,爱情才有了存在的基础。

当然,也许我们普通人毕其一生,能拥有的不过是四等的爱情,但是许你以岁月,也不失为这浮躁世界里一份极致的浪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