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献给齐奥塞斯库

作者:袁凌

在北京的某个地摊上,碰见一本特别的书:《齐奥塞斯库选集1974-1980》。暗红精装封面,书页已经泛黄,人民出版社1981年12月出版,定价2.55元,原为人民大学图书馆藏书,盖有藏书公章。附带的借书卡显示,有一位国政系学生曾经在1985年借阅过,算来已历30年。这本曾贵为兄弟国家领袖著作的书,不知在哪一轮的世事淘汰下流落书摊。我花5块钱买了下来。

花一倍的价钱买下这本书,不在于它的作者齐奥塞斯库统治前罗马尼亚长达24年,拥有罗共总书记兼罗马尼亚总统、国务委员会主席、国防委员会主席、武装部队总司令兼爱国卫队总司令、经济和社会发展最高委员会主席、社会主义民主和团结阵线全国委员会主席、全国劳动人民委员会主席、甚至还包括罗马尼亚科学院院士和名誉院长这么一长串复杂又显赫的头衔;也不是选集内容有什么超出同类领袖著作之处,或者是齐氏曾经位列少数几位“中国人民的好朋友”之列;而是这本书的特殊体例,在它的每篇文章,也就是齐氏在历次会议上发表的讲话正文之中,附有与会者的鼓掌和欢呼。

这些附录的巨细无遗和郑重表述,体现出原编者认为,掌声和欢呼是齐奥塞斯库讲话的必要组成部分,也就是齐氏著作的组成部分,而且是正文,不能拿掉或以注释方式体现。这自然是执行齐氏本人的意愿。而中国翻译者也认同这一理念。齐奥塞斯库著作集《罗马尼亚在建设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社会道路上前进》一共煌煌31卷,这本选集是根据11——19卷选译的,至少可以说明在这8卷中,正文+掌声是一种固定体例。

而且,中译者著明,选集中有一篇是根据罗马尼亚《火花报》译出的。可以推见,当时的罗马尼亚报纸登载齐奥塞斯库的讲话,也必须是正文加掌声一样不可少。

就笔者孤陋所及,这种体例在全世界的出版物中或许独一无二。古代的君王固然以山呼万岁为成例,但并不在诏书或起居注中注明臣民三跪九叩的情形和次数。现代的无产阶级革命导师中,马恩无缘热烈鼓掌和山呼万岁的待遇,有了待遇的列宁著作中也没有掌声和欢呼的记载,至少翻译成中文的没有。中国人民的领袖毛泽东,虽然在国际共运史中地位和齐奥塞斯库相比不啻天渊,享受的崇拜也登峰造极,却也没有在语录和选集中记录掌声和欢呼。唯一的例外是斯大林,有人称在初中课本中学到他的讲话中有“此处有掌声”的记载,但在笔者所见翻译过来的斯大林著作中并无此例。资本主义国家元首的著作更不可能(不包括未成书的演讲记录稿),譬如克林顿和奥巴马的自传,还得饱受争议。不知在其它的几个社会主义小国中,有无这样的领袖著作面世,考虑到齐奥塞斯库喜欢标新立异的个性,这种正文+掌声的体例很可能别无榜样,而是出自原创。

独创之余,它也真实地保存了那个年代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生态。掌声和欢呼是当时的政治生活常态,只有齐奥赛斯库的著作把它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

下面我就出现在这本书中的掌声和欢呼略作分析,以助大家理解。

掌声的频率

这本书内容的特别,首先在于掌声的频率之高。

全书的第一页以鼓掌始,末页以鼓掌终,586页的篇幅中,95%以上的页码是有鼓掌记录的,而且基本是多次鼓掌或热烈鼓掌。根据笔者统计,全书共记录鼓掌800次。仅用于记录鼓掌和欢呼的字数,已经达到上万字,占全书篇幅的近3%。

鼓掌频率集中者,一页之中可以有五次以上的鼓掌记录,几乎讲话的每个自然段都要鼓掌,有的是一个自然段几次鼓掌。在一个论述人道主义问题的自然段里,听众六次热烈鼓掌。这段讲话的内容是在欧洲社资两大阵营签订的《赫尔辛基协定》框架下,泛泛地谈及国别间的旅游、劳务往来的“人道主义”,并无任何新意,倒是不乏做作地声称“我们很难把有些国家准许罪犯、间谍、叛徒、背叛祖国的避难看作是人道主义政策。”而这句话引发了与会者“热烈鼓掌”。

1974年11月25日的《罗共中央关于党在十大和十一大期间的工作和今后任务的报告》第二节“罗马尼亚对外政策的指导方针”部分,从全书第8页到22页,共有43次鼓掌,而齐氏的讲话正文不过一万余字。此处掌声的格外频繁热烈,与齐氏最为看重的在外交政策上的某种成就有关,譬如在社会主义阵营中保持某种独立性、谴责和反对苏联对于兄弟国家的控制、比较广泛地和“其他国家”建立外交关系等。“心怀世界”正是对内专制却自认为“开明”的独裁者的特色,掌声的热烈频繁正说明了“开明”的本质。

计算下来,平均齐氏每讲300余字就有一次鼓掌,其中第13页更是鼓掌高达7次,平均齐氏每讲50余字与会者全体鼓掌一次,而且都是长时间鼓掌。

每到讲话的某一大部分结束,尤其是讲话末尾,鼓掌更是达到高潮,像前锋进球后球迷席上的人浪一样起伏不息。在庆祝罗马尼亚建国六十周年的集会讲话中,最后一部分共20个自然段,全体听众共鼓掌19次,只有一个段落没有“热烈鼓掌”的记载。

在罗马尼亚共产党十大和十一大工作报告讲话的结尾,共有六个自然段落,全部讲话字数连同标点共243字,六次热烈鼓掌,平均齐奥塞斯库每讲不到40个字就要接受一次掌声和欢呼。以人的语速每秒四字计算,齐氏每讲话10秒钟就要被热烈的掌声打断一次。而讲话的内容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仅是常见的在罗列成就之后表决心,山呼万岁,全场达到必需的高潮而已。这也是听众对齐氏讲话“热烈鼓掌”的常态。

看到这些记载,可以想见当时的会场情形,齐氏每讲一段的话音还未落下,就淹没在会场狂热的鼓掌声里,鼓掌的长度超过了齐奥塞斯库讲话的长度。鼓掌者的手还没来得及在桌面下放稳,又得举起来鼓掌。掌心从发红发热到麻木,手腕从酸痛到僵直,却没有休息的机会。这样的情态,上一代国人想必记忆犹新,现在也还有流风余韵。

掌声的等级

《选集》不仅详细记录了鼓掌的次数,更详尽地标明了每次鼓掌的热烈程度、时间长度,是否伴随欢呼、起立,欢呼的内容,肢体动作,以致会场气氛、鼓掌者的情绪活跃度等。

由低到高,掌声分为十七个等级:

鼓掌;

活跃,鼓掌;

热烈鼓掌;

会场活跃,热烈鼓掌;

长时间鼓掌;

长时间热烈鼓掌;

鼓掌,欢呼;

热烈鼓掌,欢呼;

热烈鼓掌,全场起立,欢呼;

热烈鼓掌,全场起立,高呼;

长时间热烈鼓掌;欢呼;高呼;

热烈鼓掌,欢呼;全场起立,高呼;

长时间热烈鼓掌,欢呼;全场起立,热烈高呼;

全体与会者在热情洋溢的气氛中起立,长时间欢呼;

热烈鼓掌,欢呼,历时数分钟高呼;全场起立,在激动人心的热烈气氛中,热烈欢呼;

热烈欢呼,鼓掌;长时间高呼;全场起立,在热情洋溢的团结气氛中持续数分钟地欢呼—-,欢呼——,欢呼—–,欢呼—–

热烈鼓掌和欢呼;在代表大会大厅里的全体与会者起立,在热情洋溢的气氛中长时间欢呼—–,欢呼—–,热烈地高呼—–

这样的区分,已经竭尽了官样文章语言表达能力。也可见会议监控者如何细致地对每一次鼓掌的细微区别了然于心,并记录在案。在这样的情形下,谁又敢在自己的掌声中稍微露出懈怠?

这并非笔者望文生义的臆测。《炎黄春秋》载文披露,齐氏在位时期每次举行大会,罗马尼亚官方都组织一批保安部队成员坐在会场的头七八排。齐奥塞斯库讲话时,隔二三分钟这些“政治拉拉队”就站起来鼓掌、叫好。出席大会的其他人也不得不站起来鼓掌。齐奥塞斯库每讲一次话,大家不得不站起几十次。谁又敢于坐着不追随这些保安部队人员呢?

各个等级之中,“热烈鼓掌”和“长时间鼓掌”的频率最高,合并占到60%以上;伴随着鼓掌的欢呼、起立、高呼、热烈欢呼大都出现在讲话的结尾,或者某个重要章节的告一段落。虽然频率不如热烈鼓掌,但每次出现时记载的内容却最为详细,显示其比通常的鼓掌来得重要。

这也符合大会的实际情形,每到领袖讲话结束,会场总是淹没在掌声和欢呼的狂风骤雨之中,会议也就此胜利落幕,对外宣布为一次团结的、圆满的、成功的大会。没有了群众的掌声和欢呼,会议就好像缺乏一个合理的结尾,领袖的讲话也落了空,文章没有做完。

耐人寻味的是,本应是最经常动作的“鼓掌”,在选集中出现的频率却极低,全书加起来不过10余次。这似乎形象地说明了,会议参加者不仅没有不鼓掌的权利,甚至没有一般性的鼓掌权利,这样的鼓掌很可能被认为是敷衍。一定要表现出热烈度,具有时间长度,才能被认为是真实的内心的表达,虽然在“热烈鼓掌”之下发热的也许只是手掌。

“鼓掌”集中出现的一篇讲话,是1978年8月罗马尼亚欢迎中国领导人华国锋访问的宴会祝酒词。或许是由于掌声的对象不仅仅是献给齐奥塞斯库,而更多是给予来访的外国元首,关于掌声的记载一律为简单的“鼓掌”。此前一篇齐氏访问中国时在欢迎宴会上发表的讲话,则没有掌声的记载。当然这次宴会中不可能没有掌声,或许齐奥塞斯库不便于在著作中表现出坦然领受兄长国家的掌声,这成了全书中唯一没有掌声记载的讲话。

与此相对,最高级别并且看起来是“发自内心”的掌声和欢呼,以致全场起立的热烈高呼,除了在党的代表大会这样最为隆重的场合之外,一般会出现在两种情形之下:齐奥塞斯库宣扬其外交政策和成就,如前所述,这是齐氏自认其执政生涯的最大亮点;另一种是齐氏追述其革命生涯和贡献,自诩为“罗马尼亚的儿子”的场合。譬如在庆祝齐氏六十寿辰的大会上,齐奥塞斯库表白自己“作为党的忠诚战士、人民的忠实儿子,为民族和祖国的幸福作出了一切努力”,全场“热烈欢呼,长时间鼓掌,高呼“齐奥塞斯库——罗马尼亚共产党”!可见齐氏很看重自己和“祖国、人民”的这种情感联系,并沉浸在“罗马尼亚儿子”的幻觉里,这种需要他人热烈拥护的自我感动,也正是独裁者的另一个特征。

鼓掌之外,编者还偶尔记录了与会者的“活跃”情态。在以严肃为己任的官方语言中,“活跃”这个描述算是对与会者个人情绪的一种不失分寸的宽容(估计听众是得体地笑了起来,而不是窃窃私语),或许也体现了与会者在此处的鼓掌是自发、衷心的。但它总是让人想起对类似鱼缸里的金鱼这种小动物的状态描述。

这样的地方只出现过数次,一是在农业问题的讲话上,齐奥塞斯库提到要让人们唱唱歌、跳跳舞,但也必须干活,用了一个比喻说,“只靠跳舞是不能生活的,那你就会像蟋蟀和蚂蚁一样倒霉。”此处记录“会场活跃,热烈鼓掌”。

可以认为,齐氏用蟋蟀、蚂蚁这样的比喻调动了会场的气氛,让代表们感到了某种松弛。但从另一面来说,这些代表的情绪松弛,是否也是对讲话者需要效果的自觉配合呢?譬如说,换一个普通人用倒霉的蟋蟀和蚂蚁来比方懒汉,是否就能让会场“气氛活跃”,代表们情绪松弛呢?此处表现得“活跃”或松弛的代表们,也不过是近似于齐奥塞斯库口中的蟋蟀这样的小动物,在豢养者撩拨下奉命活跃而已。

自然,连这样的“活跃”机遇也甚少,全书中只出现寥寥数次。齐奥塞斯库并不是一个善于开玩笑的人,或者说他不觉得有必要常开这样的玩笑。他更需要的不是气氛活跃,而是鼓掌的热烈。

当然,比起欢呼的语式

鼓掌只有热烈度和时间的分别,毕竟与会者的两双肉掌发不出复杂的音效。但欢呼不一样,既可以在热烈度和是否起立上有所区别,欢呼的内容更是大有讲究。

尽管所有欢呼的内容都是围绕齐奥塞斯库,但一般来说,需要把齐奥塞斯库和某个另外具有永恒性、崇高性的事物联系起来。

最直接的欢呼语式是:“齐奥塞斯库——齐奥塞斯库!”

更常见的欢呼语式是“齐奥塞斯库和—–”,“和”的对象只有一种:人民。这个欢呼用语出现得相当频繁,尤其是在群众大会的讲话上,似乎说明着齐氏和人民的良好关系。

最常见的欢呼语式是“齐奥塞斯库——”,破折号搭配的对象有好几种,包括:“齐奥塞斯库——罗马尼亚共产党”;“齐奥塞斯库——和平”;“齐奥塞斯库——罗马利亚”。最经常出现的是第一种搭配,可算标配;“齐奥塞斯库——和平”的搭配通常出现于赞美其外交政策,因为齐氏施政的最大亮点似乎是他和中国一起奉行“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反对苏联对其它“兄弟国家”的霸权,齐奥塞斯库历次讲话中的外交部分永远是鼓掌和欢呼频率出现最高的段落。

而齐奥塞斯库与罗马尼亚的搭配出现极少。即使是在庆祝罗马尼亚作为统一的民族国家建国六十周年的集会上,也只出现了两次“齐奥塞斯库——罗马尼亚、和平与友谊”的记载,却出现了数十次“齐奥塞斯库——罗马尼亚共产党”的欢呼,这形象地说明了齐氏虽然具有罗马尼亚共和国总统的身份,却远不如他的执政党总书记权位来得实质,后者甚至是一个不适宜经常提到的名词。

这样的欢呼在西方语境中固然突兀,但在经过文革年代的中国人看来,又未免繁琐。我们的欢呼并不需要在领袖的名字后面加上其它的对象,不论是领袖和什么或者是领袖等于什么;如果需要同时欢呼几项,那么也是排比句式,连串的几个“万岁”,总之领袖的名讳必须单独出现,单独享受光荣。倒是在领袖的名字前面,往往会加上几个“伟大”的定语,譬如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等。这和古代中国的皇帝名讳前加上一系列封号类似,但皇帝使用这些封号通常是身后哀荣。

对齐奥塞斯库的欢呼中有一项值得注意:“齐奥塞斯库——长寿!” “长寿”类似于“永远健康”,我们或许能立刻回想起文革年代一句普遍的欢呼口号:“林副主席永远健康”。但“长寿”毕竟比“永远健康”的层次要弱一些。更不用说和“永远健康”的前一句“万寿无疆”比了。当年红卫兵出版的宣传画册里,还有“周副主席比较健康”的标语,齐奥塞斯库的待遇看来是介于“比较健康”和“永远健康”之间。

此外,“齐奥塞斯库——长寿”的欢呼两次出现在庆祝齐奥塞斯库60大寿的大会上,其它场合偶有出现,频率极低。足见地处东欧的罗马尼亚民族还多少保留着摩尔多瓦大公国传统,不是太习惯如此欢呼一个人。而在中国,“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却曾经是“早请示、晚汇报”的口头语,就和呼吸进食一样成为国人日常生活的需求,浸透于灵魂血液。

从这本选集看,有一点是肯定的,即齐奥塞斯库始终没有得到过“万岁”的欢呼。齐奥塞斯库作为70年代“中国人民的好朋友”,曾经在1971年访华会见毛泽东,不可能不熟悉他的中国朋友享受的待遇。他显然也从中国大哥处学到了不少东西。但即使是对于掌声和欢呼如此看重的他,并没有能够得到这个称号。

这或许是由于“万岁”在罗马尼亚语言中找不到合适的对应词,它是中华帝国土壤中孳生的专有名词。一般以为苏联人民也曾欢呼“列宁万岁”或“斯大林万岁”,但在俄文中实际是呼喊“乌拉”,与中文的“万岁”相去甚远。

掌声与子弹

作为执政党的领袖,齐奥塞斯库如此需要全体成员以及群众的掌声和欢呼,掌声和欢呼托起了他的灵魂。

在当时的一张宣传画里,齐奥塞斯库站在云端,被党旗和国徽的云彩烘托围绕,云端之下是罗马尼亚的普通民众。在另一张宣传画里,齐奥塞斯库和他的妻子一起站在人群头上挥手,他们似乎是直接踩在人群头顶。

但问题是,这些宣传画里,齐奥塞斯库和他的妻子都没有脚,他们并没有站在罗马尼亚的地面上。

在长篇大论的讲话中,齐奥塞斯库偶尔体现出一种文人情怀,想要把自己打扮为一个文学艺术家。在一次“社会主义文化代表大会”上的讲话里,齐奥塞斯库引用了达芬奇的话“能到泉边去打水的人就不要求助于水罐了”,要求文学家脱离“为艺术而艺术”,受到了与会者连续两次的“长时间热烈鼓掌”。此时齐氏的心情想必是非常得意。齐奥塞斯库还经常引用罗马尼亚诗人爱明内斯库的诗句,并且在讲话中“步韵”做诗,得到听众的“热烈鼓掌,全场起立,高呼”。

齐奥塞斯库在讲话中喜欢以自己的外交成就自诩,沉浸在创造世界和平的感觉里。他曾经谴责苏联出兵捷克斯诺伐克,也不乏对“自由”“人道主义”“个性”“进步与文明”“民族平等”的宣扬,并得到与会者热烈的掌声回报和欢呼。齐奥塞斯库也谈到过“社会主义法制”,甚至在一次涉及罗马尼亚和苏联签署军事条约的讲话中谈到,不论总书记、国家总统还是最高统帅,除非依据宪法和法律,都不能代表国家签署文件或保证。齐氏的这些言论,并非毫不足取,或许在同时期的国际共运领袖中算是比较开明的,而这更足以增强他自己的良好感觉。问题是,这些只是冠冕堂皇的套话和外交辞令。

在严厉的语势之外,齐氏看起来也不乏某种柔和,譬如经常在讲话结尾祝全体与会者“幸福,健康”,这比起国人记忆中的山呼万岁或者杀气腾腾,多少还要有人情味儿一些。

此时的齐奥塞斯库眼中,罗马尼亚想必是“春风杨柳万千条”,沐浴在他的光辉之下。实际罗马尼亚却是社会困顿,民怨堆积,以致政治笑话流行,自然这些段子不会透过掌声和欢呼到达齐奥塞斯库耳中。对现实的盲视和在掌声中培养出来的过分自尊心,造成齐氏要求全民勒紧裤带偿还外债,最终在外债偿清的同时政治倒台。

谁能想得到,离这本选集中的最后一次鼓掌欢呼不到10年,齐奥塞斯库猛然从云端坠落到地面,曾经毫不吝惜地将掌声和欢呼献给他的人们断然抛弃了他。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齐氏倒台的直接原因恰恰来自他对自己讲话能力的迷信。在边境发生民众抗议后,齐奥塞斯库要求在首都召开群众大会,希望通过从党中央大厦阳台上发表讲话解决危机。最后一次讲话的齐氏得到的不是掌声而是“打倒齐奥塞斯库”的口号,这种情形完全摧毁了齐氏的自信,他从此似乎失去了应变能力。

坠落人间的齐奥塞斯库在罗马尼亚土地上难觅立足之地。在齐氏匆忙出逃途中,亲信先后离他而去,没有任何一个普通人愿意帮助他,广播里反复播放着“通缉人民公敌齐奥塞斯库”的消息,最后齐氏“自投罗网”,在一个县警局被捕。齐奥塞斯库被判决犯有杀人和贪污罪,与妻子一起被处决。

在庆祝六十寿辰的大会上,齐奥塞斯库曾经表白,如果“以某种方式使我处在从头开始再从事近五十年前的活动的地位,我会毫不犹豫地走上同一条道路”,并受到长时间地热烈鼓掌、欢呼和高呼。国人很容易想见领袖毛泽东在庐山会议上说要再次“上山打游击”。区别之处在于,齐氏一语成谶,不仅被赶下了台,而且根本没有“上山打游击”的可能。《选集》里潮水一样的掌声和欢呼,变成了冰冷的子弹。想必齐奥塞斯库很难理解,同样在台下的一群人,怎么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

说起来也简单,看似自愿和热烈地爆发出的掌声背后,是集权的压力,齐奥塞斯库以一人之身拥有的众多头衔说明了这一点。掌声和欢呼的热烈程度和频率,不过说明了这种压力的沉重。

蓝英年在苏联作家爱伦堡回忆录《人·岁月·生活》的序言中提到了一次爱氏亲历大会的情形:1935年在克里姆林宫召开“开展斯达汉诺夫运动”大会,会议结束时,人们对斯大林一再鼓掌,“当掌声逐渐平息下去的时候,有人高喊了一声:‘伟大的斯大林,乌拉!’于是一切又从头开始。最后大家落座,这时又响起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光荣属于斯大林!’我们又跳起来鼓掌”。

在这样的会场上,没有人敢于先停止鼓掌和欢呼,人们是靠着一种动物一样的感觉本能逐渐地停止鼓掌的,这种本能往往还会被打断。

爱伦堡感到疲惫不堪,并在散会后“腹诽”斯大林像是萨满教的巫师,但他立刻自觉地打断了自己的想法。

爱伦堡为什么不敢在会上首先停止鼓掌,甚至是在散会后腹诽?不是因为单纯地崇拜斯大林,而是此时处在大清洗前夜,会场上的人活在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强烈的恐惧中。会场内的掌声和会场外的大清洗一样,都是“苏联制造”或“斯大林制造”。

齐奥塞斯库讲话之时,会场上带头鼓掌的保安部队人员,或许是下属投其所好,齐氏并不知情;或出于齐氏默许和有意安排,不管哪种情形,会场上的掌声都来自于对齐氏权力的恐惧,可以称作“齐奥塞斯库制造”。

这种制造出来的恐惧感没有淹没斯大林或者类似的“伟大领袖”,却最终吞噬了根基不如老大哥们扎实的齐奥塞斯库。从这一点来说,齐氏的命运多少有些伤感意味,连同这本由图书馆“国际共运领袖”的专设书架上沦落到地毯的齐奥塞斯库选集。

设想一下,当齐奥塞斯库逃亡和以后被审判时,就算有以往曾受惠于他的人想要出手搭救或仅仅是不参与举报他,是否可能呢?这就像以往在会场上某个人独独不鼓掌欢呼一样不现实。这个局面是齐氏自己造成的。

昆德拉的《玩笑》中有个情节,主人公路德维克在一次团的会议上遭到所有同志的举手表决,被开除出党。路德维克以为是他的同志们在开玩笑,结果却是真的。对于政治年代中的国人来说,这个玩笑自然不陌生:在批判胡风的大会和把刘少奇开除出党的中央全会上,都只有一个人不举手,前者吕荧被打成胡风分子,后者陈少敏则失去了中央委员身份并下放劳动。

但在中国,这个玩笑还得加上一个结尾才合理:路德维克举起手来,同意将自己开除出党。人民日报记者刘衡回忆录《只因我对党说了老实话》(收入牛汉、邓九平主编《荆棘路》)记载,1957年反右中,同事林钢被举手开除出党,林钢本人举手同意;随后举手表决开除刘衡本人,刘事先表态同意自己被开除,却因不能接受自己被打成右派分子临时“弃权”,遭到主持者批判。刘衡这篇文章还记载,刘志丹在陕北根据地被开除党籍时,自己也举了手。

生活在中欧国家捷克斯洛伐克的昆德拉想象力毕竟不够,就像布罗茨基批评哈维尔不懂得西伯利亚水泥劳改营的寒冷。

在罗马尼亚的军事法庭上,齐奥塞斯库并不需要举手同意自己的死刑判决。但仍然可以说他其实举了手。因为正是齐奥赛斯库当初亲自制造出来的掌声,最终制造了他的死亡。这个爱好掌声的独裁者一生,终究是一部失败的著作。